承天府中,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熙熙攘攘站满了正阳大街的两侧,争相翘首企望着宫城大门的方向。
前面突然发出一阵尖叫,本来安静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站在后面的少女不顾一切往前排挤着。
都只为这正从宫门之中,旖旎而来的一队车马。
此番进京朝贺,却撞上京师发生此等灭门惨案。一干远道而来的皇亲国戚继续歌舞升平也不是,唉声叹气也不是。既害怕留在这里,别人说他们看帝国的笑话。又害怕一走了之,被人怀疑心里有鬼。
已然是不能愉快地玩耍了。亲贵大臣们诚惶诚恐,左右为难地苦挨了几日,待案情暂时告了一段落,便纷纷向皇帝辞行,打道回府。
顺昌帝国建国之初,便分封了五员开国功臣为藩王,后来的两场战争中又封了两位侯爷。分疆裂土的,就只有这五王二侯。
眼前的这支队伍,骑兵一律披着湖蓝色的披风,步兵全部扎着湖蓝色头巾。这蓝色,便是梁军的颜色。
傅云章陪同着世子梁不正,信马由缰,走在马队的最前面。
云章走到哪里,哪里的姑娘们便发出尖叫,将手里的荷包绣帕之类向他扔过去。
梁王世子握着把折扇,双手抱拳,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频频向两侧争奇斗艳的女子致意。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放荡不羁的神态。对于无意间飞向自己的绣品,也是应接不暇地用手接着,口中也不断变着花样地道谢。
他时不时还要感慨一番,说帝都民风果然奔放,就连女孩儿家家,也都这般热情豪爽。
在梁州,女子哪怕相思入骨,忧郁成疾,断然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表明心意。
这趟入京,本世子他真是大开眼界。
只可惜,本世子他不能长久居留帝都,怕是来不及一一约见,要辜负这些姑娘们的盛情美意了。
傅云章任由那些香囊绣品砸在身上,既不理会,也不嫌恶。对这梁王世子发出的每句感慨,他都只淡淡回道:“世子所言极是。”
倒是两人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娇笑。梁不正百忙之中,往后扭着脖子问道:“婉婧郡主,你笑什么?”
陈婉婧从车内探出身来,莞尔一笑,两侧面颊便上旋起了一双娇俏可人的酒窝。
她也不管梁不正那颗小心脏受不受得了,只自顾自讲出事实:“世子大可不必自作多情,担心伤了这些女孩儿的心。这些女孩儿们,都是冲着我们大名鼎鼎,战功赫赫的云章公子来的。世子之忧,实属多虑。不信的话,世子不妨自己再走一遍。”
梁不正无比尴尬地搔了搔后脑勺:“这……是真的?”
婉婧郡主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耳朵,让他自己去听。
梁不正半信半疑地沉下一颗心来,细细听了一番。街上万千少女口中一遍遍喊的,的确只有“云章公子”一个名号。
他不禁有些气馁,抬手便要将那几个千辛万苦接在手里的绣品抛掉。就在要离手的时候,转念又一想,这千针万线,不知凝聚了女儿家多少心血,就这么被人践马踏,实在可惜。
那傅云章有郡主垂青,若他对郡主有意,其他女子自然瞧不上眼,若连郡主的好意都无视,其他女子就更瞧不上了。
所以,不管他跟郡主是否情投意合,其他女子便是再好,想来他也是瞧不上的。梁不正于是便将得来的香囊绣帕一股脑塞进袖中,权当留个纪念。
平时只消半个时辰的路,今日因为云章公子,便又多走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晃到了城门口,本以为出了城路会宽敞一些,可想到这城外居然比城内更加水泄不通,入眼尽是黑压压的一片。有所不同的是,这城外的老少爷儿们更多一些,女孩儿家却是见不到几个。
虽然那一众老少爷儿们,将城门外的官道围得寸步难行,不过这次拥堵,却怪不得别人。
承天府城中禁止杀伐,行刑问斩这类事情,都在白虎门外解决。一来是白虎煞气重,倘若有冤魂作祟,可以轻易化解。二来白虎门正对西方,方便亡魂往生西方极乐,彰显皇恩浩荡。
城门外那一方铺了木板的土台子,便是监斩台。这一段本应笔直官道在土台周围环了一圈,此时这个圈子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围观的看客。圈子最里面那一层,一列手执长枪的兵丁,正在努力地维持着法场秩序。
远处的空地上,停满了车,马,毛驴,以及其他可用来代步的交通工具。
日晷仪上的阴影还差一线,便是午时三刻。
台上监斩官正襟危坐,刽子手昂首挺胸,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只有那双臂反剪,跪在土台正中的犯人蓬头垢面,低垂着脑袋,看不见是何面目。
顺昌帝国的规矩,若送的是王爷,那出了城门还要再送上十里。可若是世子,便只消送出城门就可以了。
傅云章才说了一句“珍重”,梁不正便突然扯住他的袖口,迫使他的马往旁边退了两步。却也不搭理云章,只盯着他身后的那一方城墙上的告示看得出神。
俄顷,梁不正便松开了他,拿扇子在掌心中一敲:“原来如此。这岳衡夫妻并岳太医惨死,二公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有人打了他的主意,冒充起了这位岳二公子,妄图承袭岳衡颍川侯的爵位。无奈容貌不像,演技又不精,是以被人识破,拉来这里斩首示众。”
评完告示上的内容,梁不正又叹息道:“看来这死后追封的侯爵,委实不是什么美事。既无封地。又无实权,还不得安宁。”
如此热闹,错过了简直对不起天地良心。
梁不正翻下马背,伸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这极是通人性的黑马便撒开四蹄,跑到不远处的荒坡上,寻觅草料吃。
婉婧郡主并非梁国王族,此番只是陪同云章前来,送这位世子一送。
郡主身份不同于世子,因是女儿家,是可以请示皇后,或由皇后妃嫔主动挽留,长久留住在帝都甚至宫城之内的。
梁王世子在人群中上蹿下跳,想要挤上近前去。傅云章见一时半刻也送他不走,便将一众车马辎重,并随行的梁军安顿到路边的一处平地。
日晷仪上的阴影,终于投射到了午时三刻的那处凹槽之中。监斩官清清嗓子,高喊了一句:“时辰已到,行刑!”伸手抽取了一根令签,往地上丢去。
梁不正此时才挤到中间的位置,前不前,后不后的,偏偏头里还站了了比他高出半头的壮汉。凭他怎么踮起了脚尖,长大了嘴巴,也只能看到刽子手手中高高举起的大片刀。
“哥哥!哥哥……”
梁不正抓耳挠腮之际,土台外围突然传来一叠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声音来源的方向,人群犹如一锅沸腾的开水,向两边躲开,硬是给这边哭边喊的少女让出了一条通道来。
这少女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缟素,脸上罩着一层轻纱。她刚靠近土台,便被维持秩序的官兵拿下,推搡着跪到监斩官跟前。
监斩官一职看似万众瞩目,风光无限。实则案子都是上头定好了的,他只管走一走程序,砍砍人头,却是枯燥乏味得紧。
此时忽听得有人喊冤,也乐得过一回青天大老爷的瘾,便将惊堂木一拍,暂缓了要落下去的大刀。端了端威风,对这闯上台来的女子道:“你是什么人?竟然私闯法场!”
“大人,民女姓岳,闺名文清,正是前任承天府尹,现今颍川侯岳侯爷的小女儿。请让民女看上这自称民女哥哥的人一眼,如果真不是哥哥,再斩不迟啊。”
少女言辞恳切,声泪俱下。若是换做其他时候,也许早就征服了在场的所有群众。只可惜,已经有人冒充岳公子在前,眼下这位岳小姐的身份,就不得不斟酌斟酌。
“你说你是岳三小姐,可有凭证?”
监斩官思量再三,终于替天行道,问出了口。同时,台下呼气的声音响成一片,似乎是终于松了口气。大家对这位少女的身份,比对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要上心。
“有。”
少女上身直起,抬手将面纱缓缓揭下。大家刚缓过来的一口闷气,此时又重新屏住。一双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少女,一眨不眨,生怕比别人瞧见的晚,又或者生生错过。
那些从一开始就没占到好地段的看客,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揣摩着其他人的神情,好待答案揭晓,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反应。
全承天府,乃至整个顺昌帝国都知道,岳三小姐的脸上,有块丑八怪的黑记。可这黑记究竟什么形状,是圆是方,却几乎没人见过。甚至连它长在左边还是右边,都无从知晓。
见过岳三小姐真容的,除了她的父亲母亲,爷爷哥哥,恐怕也只有当今的皇后娘娘了。
真可谓屈指可数。
看着少女左脸上那块鸽卵大小的黑记,监斩官一时犯了难。正要将人暂时收押,继续砍之前那人犯的脑袋。
却不料这“左三小姐”抢先开口:“眼下民女的父母爷爷都已惨遭横祸,哥哥不论真假,都无法作证。那便只有请汐王妃前来作证,姐姐一来,立见分晓。”
关于这枚名动京师的黑记,监斩官也是有所耳闻,知晓这是岳大小姐出嫁之后才生出来的。便是燕汐王妃亲临现场,单凭目测,恐怕也不能指认究竟,只能靠那些姐妹之间的陈年旧事来分辨。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了。他只消斩了那死刑犯人,再将这女子的情况上报,上头自有人来安排。
刚才之所以多问一句,完全也是自己的虚荣心和好奇心,他是没有断案的权利的。眼看情势似乎要陷入焦灼,便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大胆刁奴!”
监斩官新的令签刚刚摸到手里,还未掷出,便听得一声娇喝。眼前人影一闪,土台上赫然又多了一名轻纱遮面的素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