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街上无甚行人,只一辆红木雕花的四轮马车,从承天府衙的前门粼粼驶出。双马蹄声得得,并排喷着白气,车上载着一家三代五口,驶出刚刚轧轧开启的城门。
坐在马屁股后面赶车的,正是堪堪卸任的府尹大人——岳衡。他此时一身崭新的布衣,头上却扣了顶旧年的皮帽子。饶是这身打扮不甚光鲜,却依然难掩他眉目间的庄严威仪。想来当年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也定是个翩翩公子了。
此番恰值年终岁尾,大街小巷洒扫得十分干净齐整,两旁干巴巴的树枝上也挂了满目的红灯。
临近城门,一阵穿堂风忽然卷过来。岳衡被冷风一呛,连着吭吭咳嗽了几声。身后的墨蓝色门帘被一只纤细素白的小手撩开一块,一个娇小的人儿由帘后探将出来。
“爹爹可是冷着了?娘亲昨天连夜缝的斗篷,可暖和呢,爹爹还是披一披吧。”
少女约摸十三四岁的光景,轻纱掩面,是以看不真切面容,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分外灵动。她将厚重的棉帘搭在肩背上,抖开怀里抱着的墨色斗篷,裹在岳衡身上。
岳衡一手执着赶车的鞭子,另一手将斗篷的带子系了,心中不禁感慨,到底女儿比儿子细心些,比妻子暖心些。
岳衡叹了口气,心道也罢,左右皇帝他老人家都恩准了。这一路就由着夫人她气一气,闹一闹,等到了岳家村,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下去嘛。
少女安顿好了斗篷,却并未回身钻进车厢,而是望着身边两侧浩浩荡荡铺展开来的红灯。灼灼繁华,映入少女清澈的眼波。
只需再多呆那么一日,她便能一睹这除夕夜里的灯火辉煌。
也许……还能有幸再见到那位远征归来的云章公子。想到这里,她隐藏在面纱下的小脸不禁红了一红。
只可惜,爷爷和爹爹归心似箭,片刻也不肯多加逗留。
岳夫人脸沉了一路,看着偎在旮旯里闭目养神的儿子岳文澈,越发来气。这老二过了年该十七了,鼻子眼睛越发像他老子的模样。想是将来长老了,也如她那不济事的夫君一般不济事。
车厢里光线忽的一暗,像是马车已然钻进了城门洞子里。风却比之前更甚,也更刁钻,寻着帘子的缝儿钻将进来。
此时给寒气一激,岳夫人略回了回神,出声嘱咐女儿道:“清儿快回车里,莫要着了凉。”
天上有东西飘落了下来,清儿伸出手去接过来一片剔透的雪花。冰凉的雪花触到她温热掌心,化作一小滴晶莹的水珠。
她回望了一眼宫城的方向,红墙碧瓦已然完全不见。只旁边相府中的那座阅星台高耸入云,煌然顶天立地之势。清儿将棉帘放下,一回身挨着岳夫人坐到车厢一侧,思绪万千。
马车很快行上一条山路,车轮轧过一块顽石,岳文澈的头被颠簸起来,落下去的时候与木板来了个亲密接触,小伙子揉着后脑勺醒过来。抱怨着喊道:
“爹爹,还有多久才能到啊?我坐的腿都麻了。”
岳衡未及开口,只听得身后车厢里,岳夫人已然出声将文澈教训了两句。这两句正是他要讲的,已经到了喉咙里,却尚未吐出来的话。
车厢颠簸不休,岳文澈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也不顾母亲的责骂,只一个劲儿的吵着:“我不坐车,我要出去骑马。”
“就让澈儿去吧,年轻人不怕冷,多穿些衣服,不妨事的。”
坐在最后面的老人听言,捋了一把花白胡子。他正是行医四十余年,不久前刚刚告老还乡的太医令。此时看向孙子孙女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慈爱。
“啊!下雪了!小妹快出来看啊!”
岳文澈钻出车厢,兴奋的大叫起来,冷不防自己老爹一鞭子抽在他的屁股上。就听见他哎呦一声,这才老实了,乖乖爬上马背坐好。车轮滚滚,一家人继续前行。
寂静的山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清儿掀开窗帘,只见七八骑人马从车厢两侧飞奔而过,超过他们之后,便减慢了脚步。她再一回头,车后居然还坠着七八骑。
这前后大概十几个壮汉皆背负大刀,将马车紧紧堵在中间。文清觉察出事情不大对,空气分外凝重,几乎要喘不过起来。
这条路岳衡走过多次,知道前面再行不多远,便是一处狭窄的山谷。那山谷两侧的崖壁犹如刀砍斧削一般,诚然杀人越货的绝佳之处。再凭他办案多年的经验,更是一早就嗅出这伙人有问题。
想不到这拦路抢劫,杀人灭口的灾祸,有一天也会落到自己头上。饶是冰天雪地,岳衡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几乎就要跳出胸膛。
“哇!好大的一片雪花啊!”
岳文澈又赞叹了一声,这次意外的没有被骂。岳衡定了定神,回身对车里道:“这么大的雪花,委实难得一见,让清儿也出来瞧瞧吧。”
往日要去骑马,父亲都是千拦万拦,实在没了托辞,也定要帮自己牵马。今日却如此慷慨大方,她不禁想要扒开那天上的愁云惨雾好好看上一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来了。
可是等她骑在马上,再前后一望,却又有些忐忑起来。这些究竟什么人,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他们呢?
因为岳文清的缘故,马车又停了一次。这前后两批人马,竟然也随着他们而纷纷停下。后面那个为首的人一身麻灰色,望了望前方不远的峡谷,又环顾着左右的荒山野岭,突然抽出背上上大刀片子,往前一举。
其他土匪见状,立刻打马包围过来。
“夫人,上马。”
岳衡一把拉过仓惶失措岳夫人,将人抱上马背,手忙脚乱地砍断了两匹马的绳套。又舞着鞭子,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抽打了几下。
枣红的毛色之下瞬间肿起道道的血痕,几近失惊的马撒开四蹄,狂奔起来。转眼间离了官道,横冲直撞一阵后,分别闯进两侧的莽莽山丘之间。
“娘亲,我们要去哪里?爹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
突生巨变,岳文清忍不住回头望去,视线却被岳夫人挡得严严实实。她抢过女儿手里的缰绳,泪眼迷蒙地驾着枣红马,向大山深处飞奔。
这场雪真是罕见啊,这么快就在大地上落了厚厚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