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归来的大军八人排成一列,在浩大风雪中逶迤绵延。今日天色已晚,照这个速度,是无法入宫面圣了。不过十拿九稳可以赶得上明天的犒赏大会。
上百骑大兵小将巡护在大军两侧,偶尔来来回回地传达着前方的命令。最前面的几员大将,将一位二十岁上下的锦衣少年簇拥在中间。少年锦衣之外只着了件银白披风,此时非两军阵前,委实也没必要将那副寒凉笨重的征衣,全副武装起来。
少年将帽兜往后一摘,将积在头上的雪抖落下来。眸光流转之间,瞥见路旁闪过一豆橘红的火光。火光在风雪中极是缥缈,却又无比真切,倏然一晃,便隐没于一个低矮的山丘之后。
少年将手举起来,向前一摆,示意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却把缰绳一扯,策马跑到路旁。
他自幼于京师长大,对承天府的一草一木甚是熟稔。记得那山丘之后,并无村庄驿站之类。对这突兀而来的火光,不免有些疑虑。
帝都近在咫尺,此地又非险峻的崇山峻岭。断不会有人敢埋伏在此地,伏击大军。
可这除夕之夜,居然有人游荡在荒山野岭之中。恐怕不是处境艰辛,苦不堪言,便是阴谋诡计,不可告人。既然让他看见了,就万不能不闻不问。
“将军!”
几名副将簇拥过来,顺着锦衣少年的视线极目远眺。只见天地苍苍,风雪茫茫,夜色之中,大好山河一派银装素裹。
一名明黄战袍的开口道:“将军可是有何吩咐?”
锦衣少年侧目回头,大路上,士兵们步伐呈现出一种虚浮的整齐,从眼前纷踏而过。
因这趟不是去打仗,一路上便也不用考虑养精蓄锐。去时二十多天的路程,回来时只用了半月不到。饶是这三军将士归心似箭,却也因连日劳顿,难免有些疲惫不堪。
锦衣少年淡然道:“傅某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恐怕不能与大军同行。须得劳烦各位将军,带大军城外安营扎寨,今晚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入城,好扬我军威。”
众将心中不解,却也不好追问。迟疑片刻,便齐齐抱拳,道了一句:“末将等在朱雀门外等候,将军保重!”便打马归队,带领大军继续前行。
锦衣少年信马由缰,缓缓行了没几步,只见漫天野地里,蜿蜒着两道间距相等的长线,长线一路盘旋到山丘之后,只比别处矮了半分。分明是大雪覆盖之下,依稀可见的窄窄的车辙。
若非这位少年将军心细如尘,或者由着大雪再下上半盏茶的时间,这点微不足道的痕迹,就万万不能被人发现了。
车辙消失的方向,便是方才火光闪现的地方。
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临近山丘之时,少年便翻身下马,白衣银袍,在雪地中甚是隐蔽。
从离得相当近的两棵树的中间望过去,一片浑黄的土石在这粉妆玉砌的大地上异常醒目。土石正中间晃动着一个人头,似是中间有一个大坑,而那人现在就在坑里,站在少年这个角度,便只能看到个脑袋。
土坑不远,便是半辆积满了雪花的马车。只有车,却不见马。
一堆篝火就点在马车与土坑之间,火中燃烧着几片规整的木头,其中一片圆得很规则,虽然被烧的缺了一块,不过还能分辨出,是一个车轮的模样。
这堆篝火,与其说是拿来照明,更要紧的,恐怕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雪打孤灯,火光摇曳不息,方圆两丈之内的皑皑白雪,折射出细细碎碎的光芒。
少年匿声近前,心中已然猜出了个七七八八。掘土焚车,坑里那人干的必不是什么正经勾当。想来那车上的人,恐怕已然被屠戮殆尽。
去年一别,至今不过十五个月有余。竟敢在堂堂官道上杀人越货,歌舞升平的帝都,匪患已经猖獗至此了吗?
劫持这么大一辆马车,那坑里挖土的匪徒必有同党。可眼前的雪地里足迹廖廖,似乎是分了赃之后,便各自寻欢作乐而去,只留下这个小喽啰来毁尸灭迹。
坑底的匪徒将棉袄系在腰间,上身只穿着单衣,卖力地耍着一柄阔口大刀,将底下的土石铲到坑边。新翻出来的黄土之上,立刻便迷离了一层薄雪。
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这匪徒便从坑底爬上来,丢了大刀,扒开马车旁边一个凸起处的浮雪,拖出来一具须发皆白尸体。这尸体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眼下正冻得僵硬直挺。
少年心中暗叹,这横死荒野的,也不晓得是谁家老翁。匪徒将老翁推进土坑,转回雪地里又拖出来一具尸体。
少年脸上的神情变了一变,赫然认出,这正是承天府的府尹——岳衡。他眉峰微微蹙起,若自己所料不差,刚才那老翁,必定是太医令岳之航了。
身为太医,能像他这般全须全尾地活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实属不易。
说来也怪,这岳太医的医术口口相传,据说甚是高明。可自从他的长岳文汐远嫁去了燕国,小孙女岳文清在大哭了一场之后,本来光洁嫩滑的小脸上,突然就生出来一颗黑记。起初米粒大小,不过月余,竟发展到鸽卵那么大的不规则的一片。
可叹岳老太爷跟疑难杂症打了一辈子交道,到底也没能治好自己孙女这一味症候。好在那黑记自长到鸽卵大小之后,再没有继续扩展下去。不晓得是它自己长够了数,还是老人家的药方起了作用。
昨日在路上,他也听说了岳衡辞官的事。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对父子为何要选在这大雪天里出城。便是回乡心切,又不急在这一日两日。
他与岳衡这样的文臣虽然交集不多,无极殿上却也见过几次,自己那身为丞相的父亲,也是经常提起。至于帝都的百姓,对这位父母官更是交口称赞。
这岳衡此番若真是归隐田园,只怕一路随行的,还有仆从或者家眷。
匪徒口中念念有词,将岳衡推到坑中之后,直起身子歇了一歇。少年极尽目力,仿佛要将地上的积雪看化,将积雪下的罪恶大白于天下。
可匪徒并没有再拖出其他尸体,也并不着急掩埋。而是走回到马车,将车里乱七八糟的行李物件抖落着丢进火堆,其中不乏女人的衣物。至于一些不好焚烧的,便一并丢进坑里。
这匪徒扔完了砚台笔墨,正要再回去拿,一转身,喉咙突然撞上个冰凉坚硬的东西。登时收住脚步,抬眼一看,不禁被这突然出现的活人,吓得魂飞魄散。
若是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只怕已经昏过去了。
“大……大侠?有话……好说……”
匪徒双腿瑟瑟发抖,两眼直勾勾盯着寒光闪闪的剑尖,一身冷汗并着热汗淌,瞬间就湿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