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夫人拥着女儿，骑着枣红马，不分东南西北地狂奔了一下午。枣红马因受惊而引起的狂躁早已稳定下来，昂扬的四蹄到此时已然尽显疲态。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人和马的体力又已经到了极限，在转过一块巨石，堪堪避过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的视线之时，岳夫人看准了一处山洞，抱着文清由马背上滚进洞口，又照准马肚子扔了块石头，筋疲力尽的枣红马便立刻四蹄飞扬，空跑而去。
文清爬起来，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身下的母亲扶起。
这个山洞其实并不理想，洞口太过开阔，如果是白天，远远一望就能发现。此时趁着夜色，才显得稍微隐蔽一些。
选在这里藏身，实数无奈之举。
山洞里没有雪光，漆黑一团。方才娘儿俩落地的时候，撞到了一块石头的嶙峋的尖角上。岳夫人要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虽然隔着厚厚的斗篷，她还是感觉，自己似乎是伤到了骨头。
岳夫人最后一眼看到追兵的时候，两方前后相距不过几十步。此时停留在洞口处万分不安全，必须带女儿尽快转移。
岳夫人强忍着腰间的剧痛，拉着文清的小手往漆黑的山洞内摸索。山洞中崎岖不平，两人跌跌撞撞，摔了好几次跟头。虽然凭感觉，她们已经拐过了两个弯，却依旧不敢点火把来照明。
何况，她们手头也根本没有点过工具。
文清忍不住担心起来，不知爹爹和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哥哥又有没有被那些人抓到。
岳夫人突然脚下一顿，停了下来。文清身伸出手，往前摸了一步。面前已然是堵凹凸不平的石墙。她又上下左右摸索一阵，入手只有冷硬坚固的石头。除了她们来时的方向，石壁上莫说通道，哪怕是个小小的窟窿都找不见一个。
原来是个死洞。
岳夫人支撑着坐下，将女儿揽在怀里，眼神中一片绝望。方才那枣红马已是强弩之末，跑不了多远，这个山洞迟早会被发现。
她死不足惜，大不了，与那已经凶多吉少的夫君幽冥相见。可女儿才是豆蔻年华，还未行过笄礼。就这么被牵连到地下，叫她如何甘心。
这岳夫人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女儿身上，又摸索着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头发。一不留神，一根头发被戒指上的芙蓉花挂着，扯了下来。岳夫人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这大半日里又惊又怕又累，体力本就已经到了极限。文清这一坐下，便再也爬起不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合上了眼皮，沉沉睡去。
死寂的黑暗之中，她的呼吸均匀柔弱。
岳夫人白白紧张一阵，见女儿身上并未受伤，只是睡着，又暂时放下心来。
她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管女儿听到听不到，听到了会不会被吵醒，自顾自地哽咽道：“娘亲这一路横眉竖目，不是怨你爹爹辞官归隐，而是怨他，为什么不早几年归隐。这样，我的汐儿，你的姐姐，也不用孤苦伶仃，被嫁去那么远地方，嫁给那最是荒唐的燕王。
可惜，这些话，你爹爹怕是再也听不到了。娘亲，也只好亲自跟他去解释。娘亲一去，这普天之下，恐怕再没有人疼我的清儿了……”
文清这一觉睡得极不舒服，噩梦接二连三，终于被一阵纷杂的吵闹声惊醒。她竖起耳朵一听，人喊马嘶中似乎还掺杂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却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想起，自己是栖身于山洞之中。
身上裹着两件斗篷，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应该娘亲的。只是衣物虽在，却不见了娘亲。
她支撑着要站起，才一动作，脑袋却“咚”地撞上石块。抬手一模，发现此处的洞顶着实低矮得厉害。便要爬出去，却伸手撞上了前面的石壁。
一番探索下来，文清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半人来高，两尺多宽，似乎是被封死了狭长洞穴里。
她怯怯地唤了一声“娘亲”，清婉的声音在毫无声息的石洞里，听起来异常清晰，甚至还带了丝丝细微的回响。外面应该有个很大的空间，所以声音能传出去。
难道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山洞不知怎么塌下来几块石头，将自己堵在了里面？
那，娘亲……为什么没有跟自己在一起？
岳文清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她四处摸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一处松动的石块推开。
岳文清从打开的缺口处爬出去，扶着一侧的石壁，走得异常小心，生怕惊动了什么。她并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也不晓得外面的天亮了还是没有。只揣着一身极致的疲惫，踟蹰前行。
转过一段弯道，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她记得来时，娘亲牵着她的手跑了好远的路，怎么这会儿这么快就到了洞口？
文清难以置信，揉了揉眼睛，发现亮光确有其事，并非自己的幻觉。只不过不是洞口的天光或雪光，而是几支火把的亮光，在黑暗中璀璨夺目。
火光跳跃飘忽，山洞里回响着些许沉重脚步声。这些人边走边说着话，至于说的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正想着悄悄地跟过去，走在最后的那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一脸的横肉在明灭的火光中甚是狰狞。文清吓了一跳，赶紧退回来，她将后背紧紧地贴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听到自己已然心跳如鼓。
是那些人！是那些坏人！他们追来了。
娘亲呢？会不会已经被他们抓到了？
山洞中的脚步声越来越稀薄，那些人越走越远，并没有折返回来。文清壮着胆子探出头去，看到本来一团团的火光，现在只剩下几个小点。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放在胸口平复了一下心跳，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越往前走，空气中的血腥气越发浓重。开始只是似有若无，现在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文清眼中突然蓄满了泪水，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此时什么都没有想，却仿佛又什么都已经想到了。
她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的血泊里，伸手摸到一条柔软纤细的手臂，顺着这条手臂，又摸到肩膀和脸。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似乎这眼前的幽暗，已经影响不了她的视线。
“娘亲。”
“娘亲！”
第一声轻唤仿佛是确认身份。第二声却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仿佛这么不顾一切地一喊，就能将唤回那尚未走远的亡魂。
文清眼中清泪决堤，滚滚而下。
这一声撕心裂肺，无比绝望，虽只有两个字，在他人听来，却是完完整整一句“我不想活了”。
已然走到洞口的五六个匪徒，猛听得洞中传来一声长啸，纷纷打了个激灵。
麻灰衣裳的人眼神错综复杂，审视性地望着方才被派去山洞深处搜查的两个手下。
刚刚扔掉火把的那个喽啰连连摆手，似乎这样就能为他的粗心大意开脱：“当家的，刚才我们都仔细看过了，确实连个蚂蚱都没有啊。不信，你问二当家的。”
旁边一个瘦瘦高高的点点头：“或许，那小女孩是藏进了一个暗洞。火把毕竟不够亮堂，是以没被发现……”
麻灰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随手往前一招，一众匪徒便重新点起火把，原路返回山洞。
匪徒已经近在咫尺，文清哭得浑然忘我，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无论知不知道，横竖是一动未动，连面色神情也不变化一下。
火把将伤心欲绝少女，照出了好几道影子。眼看就能圆满完成任务，几个匪徒却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平日里烧杀抢掠，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怎么在一个柔弱少女的面前，反倒现了怂态？
麻灰一脚跺在地上，劈手夺过身旁一人手中那柄饮了血的大刀，将后槽牙一咬，将心一横，蹭蹭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