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妈妈破门而入，玉玲珑沉了沉气，一脸云淡风清地迎上前去：“天色尚早，妈妈火急火燎的，这是要做什么？”
“我的姑娘啊，你……唉呀……”
姚妈妈手里丝巾一甩，拍了拍大腿：“我们飞仙楼，几时吃过这样的亏啊！”她有气又恼，膀子一横便往屋里冲去。
岳文清一头雾水，不知玉玲珑为何突然要自己脱衣服，就算有人过来，不是应该赶紧穿衣服的吗？可是玉姐姐的话，自然有她的道理，文清虽然不解，却也即刻动手脱起来。
这宫廷御制的舞衣高贵端庄，却又不失轻盈灵动。一层又一层，穿的时候就极为繁琐，如果不是玉玲珑帮忙，文清恐怕半天都收拾不妥当。
宫里的绣娘做惯了宫里妃嫔皇子们的衣服，那些金枝玉叶，原本就不是需要自己动手穿衣服的人。
文清不敢蛮力撕扯，姚妈妈又突然闯进来，她心里一慌，手上更是方寸大乱，便是一件也没能脱下来。
姚妈妈径自闯到床前，两手一分，将纱帐掀开。惊的文清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羞愧地抬头看着她。姚妈妈见着床上的情景，却也不禁目露精光，倒抽了一口冷气，愣在当场。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文清，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换上了一副笑脸，缓缓开口：“老身只道是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却原来，是个天姿国色的姑娘家。近来上了年岁，连眼神也不大灵光了。”
她将丝巾笼进袖子，伸出两只肥厚的手掌，将文清扶到地上站着，一双贼亮亮的眼珠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来回滚了好几遍，方恋恋不舍地停下。又帮她理有些凌乱的衣衫，将她的葇荑小手放在掌中摩挲着，笑道：“姑娘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小小年纪，已然出落的这般标致。若他日身材眉眼皆长开了，定当光耀四方，祸国殃民……”
“妈妈。”
玉玲珑将这姚妈妈的一双肉乎乎的手从文清手上拿开，推着她转了个身，往门外撵去：“什么祸国殃民，妈妈怎么净说这些胡话？妹妹陪我说了一夜的话，到现在还不曾合眼，天光大亮又要赶路，妈妈也快去歇一觉吧。”
“不忙不忙。”姚妈妈喜不自胜：“飞仙楼全仰仗着两位姑娘了，怎么也让姑娘养足了精神再走……”
边说着边让玉玲珑给推到了门外去，姚妈妈回头还要再叮嘱些什么，房门却在她身后关上。姚妈妈也不恼，扒着门缝往里瞅了一眼，两手合十，四面八方乱拜了一气，嘴里念念有词：“多谢老天保佑，多谢菩萨保佑，前几日多有得罪，两位神仙果然大人大量，送了我姚妈这么大一份厚礼，我飞仙楼，这回可又要发达了……”
接下来两日，姚妈妈无比殷勤，路上时不时过来嘘寒问暖，一日三餐更是亲手送到文清房里。暗中对她的看管，也较之前严紧了许多。就连上个茅房，都有人过来问上一句。
如此繁琐拘束，文清自是苦不堪言，无比的不自在。
玉玲珑看在眼里，心中无端生起万千愁绪。她正值双十年华，身姿样貌，无一不在巅峰时期。若是保养得当，再巅峰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但是岁月不饶人，无论在这如梭日月中如何苦苦挣扎，终究逃不过美人迟暮，容颜凋零。
何况，才认下的这位妹妹风华绝代，不管自己是否年迈色衰，她的姿容，都远远在自己之上。
转眼出了边城，踏上卫国的封地，只消三五日，就可到达卫国首府卫州城，大名鼎鼎的飞仙楼，便是坐落在这卫州城里。
这一日，天将明未明时分。玉玲珑便悠然起身，悄无声息地来到文清房里。她身姿轻盈灵巧，又是常年习舞不辍，连那老妈妈安排在文清门口的两个看守，都不曾惊动。
文清觉察有人过来，猛然惊醒，才睁开眼睛，未及出声，便被玉玲珑纤细柔长的玉手捂上嘴巴。
“妹妹别怕，快起来。”
玉玲珑悄声说完，便松了手，扶她起来，将一个包袱丢到床上：“妹妹容颜绝世，如此出门恐怕多有不便，还是扮了男装吧。”
“玉姐姐，究竟何事，我们这么早要去哪里？”
文清穿戴完毕，玉玲珑又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让她收好了，便开了后窗，两人一起跳了出去，轻飘飘地落在屋后的荒草里。
直到拐过一处墙角，到了巷口，玉玲珑才停下脚步，按着文清的双肩，郑重地回答道：“妹妹，你听着，你不能跟我们去飞仙楼，那不是你去的地方。虽有繁华盛名，却如烟云过眼，更何况红颜迟暮，本就转瞬而至。妹妹一身清清白白，更不必趟青楼风尘这一潭浑水。虽然你三年不能踏足中州，可这中州之外，一样海阔天空。眼下我们已到了卫国，那将军交代的事情，我玉玲珑也算完成了。我们姐妹就在此别过吧。”
玉玲珑说完，便从一户人家墙外的草棚底下牵过一匹马驹。这马驹和文清身上的衣服一样，都是她昨日趁姚妈妈不备，悄悄买来备下的。
“萍水相逢，想不到姐姐竟然周到至此。可是玉姐姐，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哪怕只是端茶倒水，文清其实也不想去那烟花之地。只是平白受人护送之恩，尚未有所回报，实在不好一走了之。此番玉玲珑亲口说出来，她也是松了一口气。
玉玲珑见她并未推辞，便欣然放开了她的双肩，微微一笑：“妹妹不用担心，你一走，我自回房睡去，待到天亮之后，他们才会发现妹妹已然离去，到那时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妹妹快走吧，再耽搁下去，天就亮了。”
“嗯。姐姐珍重。”
文清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这小马驹生性顽皮，亦未完全驯服，觉得背上一沉，便撒开四蹄，飞奔了起来。嘚嘚的蹄声，在这万籁俱寂的黎明时分，甚是清脆醒耳。
她想到自己家破人亡，又是身无分文，眼下尚且不知如何偷生，更加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报答于她。但愿她的这份恩情，永远不会有需要自己回报的那天吧。
小马驹嘴里喷着白气，很快就跑出城镇，毕竟顽皮有余，耐力不足，到了大路便放慢下来。
文清下马拦住一个早起的路人，打听清楚了燕州的方向，又继续上路。
姚妈妈本来睡觉就极轻，又撞见了文清的女儿家打扮，更是日思夜想，盘算着该如何栽培这个未来的花魁头牌。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眼看梦里的一场赏心乐事瞬间落了空，好不气恼。
她看看窗外的天色，虽不透亮却也不早了，便穿了衣服出门。姚妈妈去了趟后院，从西北角出来之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这一抬头，却猛然发现，文清住的那个房间后窗是开着的。她当下便抖了个激灵，心里大叫不妙。
姚妈妈一路祷告着奔到屋门口，一双肉掌左右开工，将看门的两个伙计戳醒。两个伙计听说人跑了，膀子一横便去撞门，却不成想这门本就是虚掩着的，两人用尽全力却撞了个空，跌进屋里，滚做一团。
姚妈妈绕过二人，径自扯开床上的纱帐，床上已然空空如也。她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做何反应，当即将双脚一跺，往地上一歪，嚎啕了一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这一声惊醒的人着实不少，其他丫鬟伙计都睡眼惺忪地聚了过来。
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便三言两语地劝慰着坐在地上的老妈妈。前几日文清还是“公子”打扮的时候，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的那小丫鬟不知怎么说了一句：“方才我起夜的时候，看到玲珑姑娘进过这位姑娘的房间。妈妈先慢些哭，且看看这位姑娘是不是跟玲珑姑娘，去了她的房里。”
姚妈妈本以为事情已成定局，想不到居然还有一线希望，整个人如同死灰复燃。她在两旁丫鬟的搀扶下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到玉玲珑住的房间门口。
随着这几步小跑，她人也冷静了下来，回头看着身后乌泱乌泱的人群，不由得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道：“都跑过来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毕竟在当前，这位玲珑姑娘，才是艳绝四方的天下第一美人，当然怠慢不得。
姚妈妈喝退众人，理了理衣襟，才抬手轻轻敲了几下门板。听到玲珑姑娘应一声：“妈妈请进吧。”她这才稳稳当当的推门而入，一双眼珠滚来滚去地往犄角旮旯里瞅着。
玉玲珑坐在铜镜前，心不在焉地梳理着头发。她自是知道这老妈妈是在找谁，悠然道：“妈妈不用再找了，妹妹已被玲珑送走，此时恐怕早就出了镇子，便是派人去追，也指定来不及了。”
姚妈妈叹了口气，逮了张凳子坐下。其实就算玉玲珑不说，她猜也猜个差不多了。可是心里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便追问道：“老身自问待姑娘不薄，可姑娘却……这是为什么呀？”
“飞仙楼迎来送往的豪客金主，无不是喜新厌旧的。妈妈可也是得了新人，便不要我这个旧人了？玲珑除了这张还算有点姿色的脸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么能容得下在姿容上更胜我一筹的人？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便是妹妹她今日不去，来日到了飞仙楼，我也自有办法将她赶走，或者干脆寻个机会，毁了她那副天姿国色。想必妈妈也不愿意看到飞仙楼里鸡飞狗跳，自相残杀吧。”
姚妈妈听了这一番话，扁了扁嘴却什么都没说，不知做个感想。玉玲珑却是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知自己送走文清，究竟是为了要挽救她的清白，还是出于小人之心的嫉恨。又或者两者皆有，但哪一个占的比例，能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