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安静到几乎死寂的主帐内,终于在太阳升到了半空的时候传出了一丝声响,随即,这就像是一个信号,立刻有数人涌入了主帐内。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阿奴紧绷起来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先是看见了昨天没有见到的花沙画花大将军,印象中的张扬肆意青年经过战争的操练变得更加英俊挺拔干练,就像一个风吹不倒雨打不弯的雪松,永远站立在风雨前面。而站在花沙画身边的姬邵小郡王,气质越加温雅清俊,如同被打磨后的璞玉。从他们后面凑过来的皇太子殿下更是清郎疏俊,一身贵气逼人,仿佛悬挂在天空的温暖朝阳。
……真好!
又能再见到他们,还能看见他们的活力和蓬勃,而她自己……阿奴抿了抿嘴唇,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要太空洞虚无。然而,她却不知道她那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健康和快乐的模样更是令三位天之骄子心里酸涩难忍。
“哎呀,”花沙画一拍头,朝着阿奴绽放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又满是一脸不好意思地说,“看我们都高兴地忘记了,我这就去旁边的营帐给你把饭菜端过来,一定饿坏了吧?”
阿奴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拒绝在看见花沙画兴匆匆离开的背影的时候,只能往肚子中咽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一点点的食物对她来说都是毒物。
“是有些饿了,”阿奴扯着嘴角笑了笑,偷偷地将不完整的右手缩进被子中,用左手抓了抓头,“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想要梳洗一下。”
姬邵和姬脩禾对视一眼,又快速地移开目光。他们眼底万千情绪闪动,却让人无从分辨。姬邵温和一笑,低声说:“是我们疏忽了,亲王殿下有点事情要办,让我们照顾你,看我们笨手笨脚的,阿奴千万不要嫌弃我们啊!”
阿奴摇头,一双眸子就像刚被擦掉灰尘的黑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亮晶晶的令人不敢直视。
姬脩禾率先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我去看看那个笨蛋,说不定他自己正在偷吃,”姬脩禾说着就大步地离开了主帐,见阿奴又变得再度紧张起来的脸色,姬邵立刻说:“别担心,我们都在外面,你可以慢慢打理自己。”
“嗯,谢谢,”阿奴点头,看着再次安静下来的营帐,她卷起被子将自己裹紧,有些茫然坐在床榻上发呆,直到听见了外面靠近的脚步声,才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努力自看起来不要太没精神。
床榻旁边的矮凳子上放着一身粉色的衣裙,看起来有些旧,阿奴却一眼就认出来这衣服是她之前穿过的。盯着粉色的衣裙,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一下衣物,指尖上传过来的暖意令她越加难过……她,究竟还能有多少这样安静温馨的时日?
帐外,靠着门框缝隙望着帐内的姬邵回过头,看见眼眶又发红的姬霄澜,恨不得甩他一巴掌,咬牙道:“不准哭!你这样子让她看见,只会让她更急伤心难过,听见了没?要笑着,一直笑着,就像以前一样……”
姬脩禾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还不忘嘲讽一下自己的好友:“小堂叔,你就知道管我,也不看看谁才哭得稀里哗啦的,更加丢人!”
闻言,花沙画快速抹掉脸上的泪,眼色狠厉:“就这一次……去他娘的停战谈判,老子今天就将云都给端了,血洗了星云公国的皇室……我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跪在阿奴面前磕头认错、内疚忏悔!”
“确实不会再有什么停战谈判,是他们不珍惜这次的机会,”姬邵道,若是没有毒蛊那一出,他们不介意就此在云都这里结束这一场报复性的战役,然而,在阿奴被判下只剩下两个月生命的时候,大概只有让整个星云公国消失才能消灭泫亲王殿下的心头火了,“去帐里。”
可是,这样的火能消得掉吗?姬邵眯起一双紫眸,青葱年华才刚刚起个头,没有绽放却开始迅速凋零……
“都闭紧你们的嘴巴,谁也不准告诉她,她只剩下短暂的生命,”在确保他们说的话不会被传入阿奴耳中,姬邵警告两位嘴巴喜欢叨叨念念的亲人和朋友。
两人心领神会,点头应是。姬邵又道:“不要让她等太久久,她一个人会害怕,”想起在他们说要离开的时候,阿奴脸上露出的明显不安,姬邵沉下眉目,端起热在炉火上的药粥。花沙画也拿起一旁熬好的药剂,姬脩禾跟在两人身后,一前一后出了营帐,拐个弯到了主帐跟前。
主帐门帘已经被挑高,三人都是愣了一下,脚步微微停了一下才走进主帐,见阿奴正在收拾帐内的案桌……大概这些日子亲王殿下都在忙着停战谈判的事情,案桌上面有些凌乱,一些机要文卷就那么摆放在桌面上,辛亏没有人敢近主帐,不然这些东西丢失了还都不知道呢……阿奴看不过去,就顺手整理起来。
“才起来就忙这些,这事情有专人过来整理的,”姬邵笑了笑,温声说,“过来坐下喝点粥,医师说你现在不宜吃油腻的食物,药粥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对你身体却非常好。”
阿奴点点头,将手上的文卷摆放好,默默坐到桌子边:“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我,还救我回来,明知道我只是一个棋子……”
“说什么傻话,”姬脩禾将药粥推到阿奴身边,打断她的歉意,点了点她的额头,温声道,“笨丫头,就是喜欢整天胡思乱想的,别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啊,若是怀疑你别有用心,也就不会有今天了!好了,粥都要凉了,吃下去会肚子不舒服的,还是阿奴想要太子哥哥喂啊?”
阿奴惊慌摇头,立刻端起粥碗,笨拙地用三根手指头捏着汤勺一口口喝着粥。明明在云都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少了两根手指就不能吃饭了,现在却连汤勺都拿不稳。阿奴越发惊慌,越是这样在意紧张,她的动作就越是僵硬。
啪嗒……从指尖滑落下去的汤勺砸入了粥碗中,溅出的粥洒了一桌子,阿奴放下粥碗怔然盯着桌面,眼底蓦然泛出来的红色仿佛要流淌了出来。
姬邵三人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惊慌。姬脩禾慌乱地将粥碗往右边推了推,免得再烫到阿奴,花沙画也已经快速起身,去旁边的营帐重新拿了一个汤勺过来,放到周碗中,将碎开的汤勺捞了出来,故意皱眉说:“这星云公国的东西做功就是糟糕,我们购买的这一批汤勺质量太差,天天都要坏上几个,本大将军都在想是不是那人故意耍我们的,等我有时间就去将他抓回来仔细问问。”
这个借口未免也太……姬脩禾趁机瞪了花沙画一眼,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花沙画也是回瞪了一眼……你会说你说啊!
姬脩禾瞬间歇火,他平时是能说会道的,看看他将那些整天无病呻吟的贵族世家治理的服服帖帖,就知道他的嘴皮子也厉害的,而且,他还特别会安慰人,以前没少周旋在“两看两相厌”的小皇叔和阿奴身边,只是现在,看着眼神空洞茫然,面色苍白无神,又手脚无措的阿奴,他只剩下深深的无力。
“啊……对不起,”好一会儿,阿奴抱过粥碗,朝姬脩禾三人歉然笑笑,换了左手趴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喝粥,“现在温度刚好,我也饿的慌,很好吃的,真的很好吃!”
时隔多月,阿奴觉得自己终于闻到了饭香,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将一碗粥喝下,即使中途好几次都要将口中的东西吐了出来,还是强逼着自己咽下去,告诉自己,这不是一碗普通的药粥,而是他们的心意和关怀,她不能浪费一丝一毫——它们是如此的得之不易!
“慢慢吃,还有很多,”姬邵见她这样,感觉阿奴是真的饿了,心里面却又冒出一个不赞同的声音,好在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走近,知道姬霄澜回来了,他们也该让开空间,让他们二人单独在一起,便对姬脩禾和花沙画使了一个眼色,三人刚站了起来,果真就看见了衣衫上还沾染了一丝血腥味的姬霄澜走了过来。
“我们还有事要忙,阿奴姑娘就交给你了,”姬邵道,又低声说了一句,“你这么风尘仆仆的模样,还是先去梳洗一下,味道有些重了。”
姬霄澜点点头,站在主帐门口看了阿奴一眼,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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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在这里,这里也不不行,对了,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最好永远也不会有人踏足……脑中想着拉七八糟的东西,阿奴捂着自己的嘴巴快速冲出了主帐,踉跄的脚步令站岗的士兵都看愣住,一回头,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主帐前的泫亲王殿下,难道是亲王殿下欺负了阿奴姑娘,让她生气跑掉了?
姬霄澜冷锐的眉头皱到了一起,紧随着阿奴的身影消失在众士兵眼前,刮起的冷风令士兵觉得舒爽了不少,颇为自娱自乐一番……大热天,这样也不错啊!
撑着一棵树,阿奴趴在树边吐得厉害,她心想好在这地方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远离军帐和众人的视线,以后,她都可以到这里来解决肚子中的不舒服。
姬霄澜高大修长的身影就立在光线下,静默望着将刚吃下的食物都吐出来的小影奴,垂立的双手蓦然紧握。随后赶过来的士兵就看见眼前的这诡异一幕,见泫亲王殿下抬手,其中一个士兵比较机灵,立刻返回军帐给端了一碗水过来。
“……殿下?”觉得肚子舒服了一些,却全身瘫软没力气,阿奴干脆整个人趴在树干上休息,突然一愣,眼孔骤然紧缩,盯着蓦然出现的水碗有些不知所措,就像被家长抓到正在做坏事的孩子,羞怒不已,又是紧张害怕。
姬霄澜没有说什么,将阿奴半拥进怀里,让她放松自己靠在他身上,拿出锦帕擦去她嘴角边沾上的污秽之物,才说:“漱漱口。”
阿奴就要接过碗自己来,却见亲王殿下固执自己端着,她只好就着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喝了一口水再侧过身子吐出来,来回好几下,勉强笑了笑:“谢谢,殿下。”
深沉的眸子一直凝视着阿奴苍白无血丝的脸,姬霄澜将碗递给一边候着的士兵,将她抱了起来。阿奴稍微挣扎了一下,然她还有缓过来,也就顺势放松自己窝在亲王殿下的怀里。
两名士兵悄无声息先离开,不再打扰泫亲王那殿下和阿奴少尉二人。
回程的路上安静的有些压抑,阿奴仰着脸看向姬霄澜满头的雪发,眼睛就红了起来,声音嘶哑难过:“对不起,殿下……”
手指圈过一层层白发,阿奴趴在姬霄澜的怀里轻声哭着。姬霄澜脚步微滞,脚尖转了一个弯,抱着伤心哭泣的阿奴偏离了主帐。远处是一个被割开的小树林,外围已经被大量的将士包围住,在树林的对面就是士兵的训练场。
将阿奴抱在怀里,姬霄澜轻轻拍着她的背,看她哭得直打嗝,他的眼神越加幽深,更是令人看不懂里面的情绪。
“我害怕过,殿下,”阿奴抽泣着缩在姬霄澜的胸膛,双目穿过他的肩膀看向远处的天际,难过说,“很害怕,很害怕……欺骗我什么都不懂,将我关在黑屋子中,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会那么恐惧黑暗和寂静,明明在秘境中,待在狭小的黑暗缝隙里,面对着未知的生物威胁,我都没怕过。我又怕被他们酷刑加身,自己会熬不过去说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又害怕再也见不到殿下。我想了很多办法逃走,可没有一次成功过,我真的很笨,连自救都做不到。”
紧紧抓着亲王殿下的衣襟,阿奴手指颤抖的厉害,她茫然看着自己的断指,无措,委屈:“我失去了自己最在意的手,精灵力和玄影力也变得微乎其微,我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他们还给了我一个新身份,我一点都不想要这个身份!我害怕极了,已经没有人要我了,如果殿下也不再要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坚持活着做什么。”
“可是,我又感到很庆幸,在被他们当作棋子的时候遇见了殿下,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没有抛弃我,”阿奴泪眼朦胧看向姬霄澜,顿了顿,她轻轻扯动嘴角,有些干裂的嘴唇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令姬霄澜有种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他们在塔楼中的见面时刻。
“殿下,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呢,”小影奴轻喃的话音飘入耳中,姬霄澜脸色蓦然铁青。但他的怒火并不是针对阿奴,在阿奴看不见的角度,姬霄澜眼瞳微眯,盖住他眼底再也沉寂不下去的猩红,缓缓开口道:“不要胡思乱想,听话。”
他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滑过阿奴的眼角,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捏去,这些东西挂在他的小影奴脸上是那么刺眼。凝视着阿奴没有血色的蜡黄色面颊,姬霄澜的声音低沉又轻缓:“我不会放弃你,让你死去,不要害怕。”
这一句话却令阿奴哭得伤心极了,小声的哽咽瞬间成为了嚎啕大哭,似乎要将这些日子集闷在心底的怨气和委屈全部释放出来……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才可以这么肆无忌惮,不需要委屈自己!
“怎么可以不害怕?这是我求来念来的时间,可是它却不会太长久。我的身体已经坏了,还被放入一个虫子,整夜整夜吃着我的血肉,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将我吃了。”
“我没那么伟大,我自私,我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泪水横流,阿奴紧紧揪着姬霄澜衣襟的手不停颤抖着,“我学会了说谎和欺骗,可我还是想活着,不想死去!”
“死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能古绘,不能刻画阵法,不能有自己的未来。”
阿奴哭得嘶心裂肺,控诉的话就像一根根铁锥子,扎入了所有人的心底。
呵呼的训练声骤然停止,数十万大军的训练场上徘徊着从树林传过来的哭泣声,一条条汉子红了眼眶,握紧拳头紧紧盯着看不见人影的树林……那是他们的阿奴少尉,才被救回来的小姑娘听说被折磨的形如槁枯!
立在树林边缘的四道身影都扭开了头,姬脩禾和花沙画眼角闪过可疑的晶莹水光,在姬邵扫射过来的时候,两人一耸鼻子,姬脩禾抢声说:“我从没见过小皇叔哭过,就算是当年皇奶奶去世,小皇叔才那么一点儿大,都没有哭,我还哭得很伤心。”
唐宇看他一眼,阴沉着脸走开,姬邵三人也随他去。当初唐家的叛变已经成了历史,他们将这个人留在军中,也就默认了他的忠诚和正直,只是,参与当年林沙城外突袭之战的士兵,包括唐宇在内,却对那件事情都迈过不去。
“我没有想说你什么,你想哭就哭吧,只要不在她跟前,”姬邵道,颇为忧心说,“我现在担心是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然后又没了继续努力活下去的欲望,这样子对她身体恢复更加不好。”
闻言,姬脩禾和花沙画也是忧心不已,他们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却做不到走一步看一边。
姬邵眯起眼说:“亲王殿下已经将那个什么郡主抓了回来,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再将周舟带上,看看能不能将那该死的毒蛊取出来。”
“嗯,一起,”姬脩禾和花沙画立刻点头,毒蛊若是能取出来,剩下的也许会比较好办一点,多拖出一点时间,他们也好多一些机会找到治疗阿奴的方法。
姬霄澜静默听着埋藏在阿奴心里的恐惧,看着她亲手撕碎脸上的坚强伪装,眼底滚动着的血气越来越浓……
“我不该这么想,也不该说这些,虽然我还想活得更久,能像以前一样跟在殿下身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阿奴声音轻了下来,将心底的埋怨全部发泄掉,她就像泄了气的球,有些萎靡,“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在被接回来之前我就想着再看你们一眼,再和你们说上几句话,就自己找一个地方静静地死去……然后,没有人会为我的消失难过伤心,我一心仰慕尊敬的爹爹只当我是报复常夫人的工具,我血缘上的亲人视我为耻辱,就连小时候在心里面存下那道温暖亮光,也被现实吹灭。”
“对不起,殿下,我好像总是给您招惹麻烦,现在连最后的时光还要让您给我操心,”阿奴蹭了蹭姬霄澜的肩膀,阖上了倦色的双眼,呢喃一句,“我想睡一会,谢谢您听了我这么长时间的无理取闹。”
宽大厚实的手掌轻轻落在阿奴头顶上,姬霄澜低声轻语:“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会让你再难过委屈,也不会让你恐惧生命的短暂,我会用一切办法救你,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