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仿佛恢复了昔日的平静,经过战乱洗荡的林沙城又重新热闹起来,只是通往无望沙漠那一端的城门再也没有打开过,不论城内星云公国的子民怎么吵闹着要离开,城门依旧被坚守如天堑。
就在这个表面风平浪静,暗中波涛汹涌的时机,恼羞加气急败坏或是有意却找不到机会,或是更多因素一再忍着不开口的姬宵澜,突然表明了自己心意后的第一天,将三本情爱小话本处理掉后,返回临时元帅府后,发现该乖巧待在府中的阿奴不见了。
不论是明处,还是暗处的人,都没有发现阿奴的踪迹,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看着脸色越来越阴骘,身上气息也越来越暴躁的泫亲王殿下,姬邵敲着桌面说:“从你离开卧房到阿奴姑娘失踪仅仅只有半个时辰,按照以往推算,从这里到城门,不论哪一个方向,半个时辰都足够出城。但是林沙城内已经戒严,进出都需要办理严格的手续,若非有人相助,想要离开林沙城比登天都难,除非带走阿奴的人有别的方法离开林沙城。”
姬宵澜眼神更加暗沉,姬邵立刻补充道:“当然,这个人能够悄无声息从你们的卧房将阿奴带走,自然是有过人的本事……”
被一道冷酷的目光扫过,姬邵顿时闭嘴,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这话不是在安慰人,反而会让泫亲王殿下变得更加烦躁。想了想,还是接着说:“已经全城搜查,也派了人出城搜找……你心里面有没有什么想法?阿奴可能会被什么人带走,她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姑娘。”
姬宵澜修长的手指喀嚓一声将桌角掰了下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更是一片冷静,这种寂静才让人更为害怕………他心里面自然有数,那个人对阿奴的重要性,只有他出现了阿奴才会不反抗,甚至主动跟着离开。理智的信任和恐慌的失落生气绞缠着,在心底打成了一片,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占着上风。
“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安然无恙带回来,”在随时都可能爆发全面战争的紧要时期,姬宵澜下了最没有理智的命令,在他心中,她的重要俨然超过了帝国的未来。
姬邵没有说话,他明白,即使他想提出反对的意见,他也没有权利撤回泫亲王殿下亲自传达下的命令。还有一点,他非常担心,他害怕阿奴被星云公国的人劫走了,那么,后果将会糟糕透了……不是怀疑阿奴会叛变,投入敌人的阵队,而是敌人若是拿阿奴作为人质,他真的担心泫亲王殿下会理智全无,不计一切后果。
阿奴失踪后不到一个时辰,驻守林沙城的将士已经都知道此事——他们的少尉被人劫走了。
敌人竟然潜伏到了临时元帅府,无声无息掳走了他们的法阵天才,简直就是在践踏他们泫洛帝国的尊严!
膨胀的怒火几近要烧殆将士们的心神,不管在城内搜查还是出城寻找,都用尽了全力,然而,天色黑沉了下来,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别说直接找到阿奴少尉人了。
看着又少掉的一块桌角,姬邵直接跑过去将桌子搬走,说:“你再这么毁坏下去,这个厅堂中的东西就要全没了,你有这个精力,等到战场上,你多杀几个敌人就是了,不要破坏公共财物。”
“我要亲自去找,”再也坐不住,姬宵澜脸色难看地起身往外走,被姬邵一把拉扯住,严肃劝说:“不行,说什么你也不能离开林沙城,说不定这就是一个圈套,引诱你坠入陷阱。”
姬宵澜身上气息一冷,冰冷无情的双目紧紧盯着姬邵拉着他手臂的手,因为用力而指骨分明。
姬邵感觉手掌冰冷,仿佛被冻结,再对上泫亲王殿下冷冽的气势,他很想退缩,但是他不能不管不问,任由泫亲王殿下任性随意,温声道:“我知道你担心阿奴姑娘,我同样也很担心……担忧着她落到敌人手中,可是你心里也很清楚,星云公国押界的大军现在没有攻城,很大的可能是忌惮你坐镇在这里,一旦你离开林沙城,他们攻打了过来,你认为林沙城在我们剩下的人手中还能守住几分?”
见他听了进去,身上迫人的气势也收敛了少许,姬邵才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泫亲王殿下说的话却没有差点吓死他:“传出消息,我已经出城了。”
不过转眼,姬邵就明白了过来,笑着说:“好,”双方人马始终在林沙城内外耗着也不是办法,即使不能速战速决,至少也要让星云公国的人知道他们泫洛帝国是不可侵犯的,敢将注意打到了他们的头上,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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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马车内,阿奴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双眼皮,皱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抬手想要捶捶自己发昏晕涨的脑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腿被绳索绑着,她越是挣扎绳子越是勒紧。
掀开车帘的男人就着淡淡飘渺的星光看向他稚嫩的小女儿,游移的目光随后落到她的手上,微微皱了皱眉,将人拉了起来,低声斥责道:“乱动什么?”
“爹爹,你为什么要绑着我?”见到男人,阿奴丝毫不意外,微微嘟起嘴巴,略感疼痛的头顺势靠在男人的肩上,小声抱怨着:“很难受的,你看我的手都被勒红了。还有,爹爹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还将我打晕了。”
对小女儿特有的软绵撒娇方式,男人无奈叹口气,又觉得心里面被塞上了一块大石头,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她泪眼朦胧偷偷动着被勒出两条血沟的手腕,便伸手解开了绳结。
阿奴小小舒口气,弯着嘴角淡淡笑着。若是以前,这位聪明的男人就会发现,这一次见面,他的小女儿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但那微乎其微的变化也许是相离的时间久了,男人竟然没察觉到丝毫不同。
揉着自己的手腕,阿奴瞪着大大的眼睛,惊奇地看着男人手中的绳索……被解开的绳索并不是一根直条,而是一个古怪又很好看的图案,松松垮垮却非常有序。
“好好玩,爹爹也教教我吧,”嘻嘻一笑,她伸手抓过绳索,眼中流露出奇异的光亮,仿佛崇拜父亲的强大,又似对未知知识的渴望,看得男人心头浮现出片刻的柔软和无奈……果真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见小女儿的心思已经被一个简单的绳结转移,男人趁机从小桌子下的抽屉中拿出两个盒子,一个盒子中装着一块黑色的石头,另外一个盒子中装着香甜的糕点,男人这才抽走阿奴手中正被她仔细研究的绳索。见她不满撅起嘴巴,嘴角不由勾勒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道:“都快十六岁了,还和爹爹闹小孩子脾气,”拍了拍阿奴的头顶,将食盒往她跟前推了推,说,“快点吃些糕点,晚上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阿奴听话地抓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面塞,眯着眼睛点头:“是我喜欢吃的,谢谢爹爹,”又扭过头四处看看,疑惑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是回帝都吗?都很久没见到爹爹了,爹爹一个人过的好吗?”
“不要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待会又要被噎住了,”男人习惯小女儿吃饭时的不安静,又拿起一块糕点递给她,才面色严肃教训一句。
阿奴乖乖地点头,不再问东问西,专注手中的糕点,吃得非常快,又引起男人不满意的教训声,她对男人笑笑:“阿奴饿了,糕点好吃,爹爹要不要也吃一些?”
男人摇头,轻叹口气,阿奴就嘴角含着笑垂下眼帘大口咬着糕点,没一会儿就将盒子中糕点都塞进了肚子中,才满意拍了拍手掌,兴致不减地拖过被放在桌角一边的绳索,往男人身边靠了靠:“爹爹可不许赖皮,我学不会是不会走的。”
对她的固执脾气男人早已经习惯,只能无奈叹气:“你啊,怎么尽是喜欢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像一个女孩子!”
“哼哼,”小小哼哼两声,阿奴掰过男人的双手,固定在男人的身前,拿着绳索比划了一下,笑着说:“我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就行了……爹爹不要乱动手腕,你一边说我一边操作,这样我很快就能学会了。”
男人不得办法,只好听她的话用自己的双手充当被实验的对象,仔细耐心教导一番。一步步操作下来,阿奴也很快掌握了其中的重要环节,她抿着嘴唇轻笑,小小的脸上满是愉悦,男人微皱的眉头不由舒展开。
“这个好像错了啊,”阿奴挠挠头,疑惑盯着绳结,拧着一双小眉头,手上扯着越来越乱的绳结,犹如炸了毛的花猫,生气嘟嚷着:“爹爹不许提醒我,我一定能找到正确的结绳步骤。”
轻轻叹口气,男人伸着双手耐心等待着,看着她总是和正确的步骤擦肩而过,只能干笑。
阿奴玩得不亦乐乎,精神集中在手上,好半晌她才呼呼着吐出一直憋在嗓子眼的浊气,得意轻笑着对男人说:“爹爹真厉害,这样复杂的绳结都会,不过阿奴也很聪明。”
对她的骄傲表情,男人点头笑笑。阿奴却表情微敛,低声问道:“阿奴很好奇,爹爹以前是不是在军部的特殊军队待过?我听殿下说那里面的人都会各种古怪而稀奇的手段,非常好玩,殿下还答应抽时间带阿奴去看看。”
“爹爹怎么可能是军部的人,阿奴就喜欢成天胡思乱想,好了,快点将爹爹手上的绳结解开,”男人心中汹涌澎湃,面上跟往日一样温和看着阿奴说。
但他脸上瞬间微变的表情,阿奴却看得清清楚楚。若是这样集中注意力都看不见,她就真的笨地不可救药了。这短短时间内撑起的笑容忽然就坚持不下去了,阿奴偷偷扭开脸,抹去眼角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心里面那点点微妙的期盼也随之彻底破碎。
男人皱眉:“阿奴,别和爹爹耍脾气,解开绳结,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阿奴咬着嘴唇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看向男人:“我手疼,休息了一下,不过爹爹可不要小看我,我马上就能完成了,再给爹爹解开绳结,”阿奴垂着头手上快速地结着绳结,用长长的眼睫毛挡住眼眶中越聚越多的水汽。
静谧的车厢内,男人忽然开口:“爹爹还记得第一次抱起你的时候,你软软的小身子缩在爹爹的手掌中,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朝着爹爹咯咯笑着,饿了病了也不哭闹,总是安安静静笑着,听话乖巧,”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无数的前尘往事在男人脑子中一一闪过,他脸上温柔的笑又被一丝坚定绝然替代。
“我都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完成最后一个绳结,阿奴抓着男人的双手,垂着头小声说。
忽然,她身子往下滑动了一下,似乎没坐稳,垂下的指尖从男人脚下的地板上划过,微不可查的精灵力从阿奴指尖溢出,沿着地板上的划痕流淌着。男人顿觉不好,对危险的敏感让男人瞬间曝起,却忽然被抽去了一身力气,歪倒在座椅上。男人惊恐瞪圆了双眼,愤怒亦是不敢置信望着面色淡然从容的小女儿,最后只能勉强翕合一下嘴唇,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紧邻而坐,沉默一会,阿奴开始解自己脚上的绳结,虽然动作不太连贯,她最后还是非常顺利地将绳结解开,逆天的模仿和参悟能力,这时候给了她很大的帮助。拿开地上的绳索,解放出自己的双腿,阿奴咬着嘴唇,眼眶涨红,好半天才抬头看向无声朝自己低吼的男人,声音沙哑说:“对不起,爹爹。”
她顿了顿,不再看男人气急败坏的表情,又轻声说:“我不知道你想将我带去哪里,但马车外的那一条路一定不是回帝都的……爹爹,其实我开心你能过来找我,不管是什么目的。仅是为了我好,还是有所图,我都很开心。”
“可是我也很难过,”眼泪一颗颗吧嗒吧嗒落在地板上,阿奴死死捏紧自己的拳头,注视着即将要分别的亲人,心头刺疼,“在我那么开心的时候,爹爹却二话不说就将我打晕,还回避我所有的问题。其实我知道,我只是在做一场注定会醒过来的美梦……爹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低喃轻语,阿奴也并未追求一个答案,静默片刻,她吸吸鼻子,说:“若是以前,我一定会被爹爹转移注意力,忘记所有的一切,只是……”
拿起盒子中的黑色小石头,指尖从上面随意滑过,似做下了最后的决定:“接应爹爹的人应该也快赶过来了吧。”
男人盯着一边伤心难过哭泣,一边轻笑着说些没头没尾的话的小女儿,才惊觉,他的小女儿真的长大了,成长到再也不会轻易受他控制,她会思考那些她曾经绝对不会想的事情,会理智分析如今的问题,会用计谋骗得他的放心。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能原谅她的自私决定和背叛。
男人眼神渐冷,不再有半分温情。
阿奴举起想要拥抱爹爹的双臂顿时僵硬在半空中,她难过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嘴唇哆嗦,要说的话却卡在喉咙中。阿奴看了男人好一会,才慌慌张张跳下马车,又不舍地回头看向脸色冰冷的男人,半晌,低语:“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不守承诺的人。”
“也许,以后我们父女再也无法相见了,”寂静的林子中,夜风吹动着阿奴有些凌乱的长发,她扯扯嘴角,嗓音更加轻缓,“爹爹,我不求你的原谅。”
星光罩在她稚嫩的小脸上,小小的眉目上闪动着坚定,她不再回首望去,即使是挖肉剃骨的离别之疼,她也走的丝毫不留恋。疾驰出去的身影,如夜间山林中的龙猫,掠起一阵阵疾风,又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