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如今二人中间却隔着先帝密诏、隔着皇权归属、隔着江山社稷,在这些敏感问题面前,再多的舍不得都是无奈。
为了彼此,为了燕齐,谢隐只能离开。
五日后,龙祺在朝上下了旨,罢去了谢隐的丞相之职,封其为燕齐巡访使,并令他即刻动身出使北疆。
这是龙祺为保护谢隐施的障眼法。
他担心郑万全等人会对先帝密诏上说的事耿耿于怀,而派人在途中追杀谢隐,因此龙祺表面上下旨令谢隐出使北疆,暗地里却让谢隐隐藏行踪,任选安全的去处。
果然,圣旨一下,郑万全便求见了龙祺,提出了反对意见,
“皇上,卑职认为令谢隐出使北疆实为不妥。如今他已得知自己是先帝骨肉,又有先帝留下的密诏和帝王石,实是威胁皇位的隐患。谢隐在朝多年,任相位也近三年,在朝中必结有党羽,若他没去北疆而是另有异动,只怕……”
郑万全的话还没说完,龙祺就“咣当”一声摔了茶盏,怒道,
“若不是你们,小谢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又何以威胁皇位?他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在朝,这些年结的最大的党羽就是朕,你怕他有何异动?若依你的意思,是要朕诛杀先帝的骨肉、朕的手足吗?”
郑万全碰了个硬钉子,心里极不痛快,暗暗咬了咬牙,只好退下去了。
相府里,谢隐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了小安,并厚赏了每个人,让他们另行安排去处。
这些人在相府供事多年,如今离别都依依不舍,对着谢隐洒泪再三拜别。
小安和花铃帮着桃夭收拾东西,桃夭在忙乱中抬眼看向外面。
虽然曾经动过离开的念头,可真要走时,她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留恋这座府第。
她住了那么久的月明阁、作为她洞房的云开馆、大家吟诗谈笑的晓风亭、她做过烧烤的摘星台、她跟着女官学规矩的星移楼、她逛过无数遍的园子,还有小楼西角断虹明。
她早就深爱上了这里,不只因为这里气象恢宏,更因为这是她穿过来后住得最久的地方,这里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家,她和谢隐共同的家。
“不要紧,只要能和我夫君在一起就好,有他的地方就有家。”桃夭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知是因为嫁作人妇,还是因为穿过来太久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古代女子了。
龙祺圣旨下达的当天,莫然就不顾谢隐的劝阻,毅然的向龙祺请求辞官,坚定的表示要跟随谢隐。
莫然的父亲一生在燕齐为官,朝廷对莫然也青睐有加,可莫然却辜负皇恩,宁愿追随谢隐,这难免引起一些人的非议。
但龙祺却痛快的恩准了――今后小谢在异国他乡,身边比朕更需要有人照顾。
莫然决定辞官离开燕齐,夏兰若亦决定跟随而去,这令莫然无比欣慰。
夏兰若从小没有母亲,如今父亲也病逝了,未婚夫就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为避免惊动京城的百姓,特别是那些痴恋谢隐的女子们,于是这日黎明,谢隐等人驾着两辆马车悄悄的离开了相府,向京城城门的方向而去。
桃夭在马车中掀开窗帘,在帘缝中回望渐渐远去的相府,悄然的流下了不舍的泪。
谢隐面色凝重,双唇紧抿,眼神中含着忧伤,强忍着没有回头。
桃夭怕给他添堵,悄悄的用袖子擦了泪,坐过去挽住谢隐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谢隐凝目看着桃夭,随后抽出手将她揽进怀里。
桃夭调整了一下表情,抬头冲谢隐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努力想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可还没想出什么,就被谢隐低头吻住了。
这个吻与之前那些不同,没有销魂蚀骨的热烈,也没有铺天盖地的旖旎,只是用唇轻轻的贴着桃夭的唇。
桃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只听话的小猫一样任他吻着。她知道他心里的难过和沉重,他也需要安慰。
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奔宣江岸边准备上船。
到了宣江渡口,一股香樟木的味道传来,只见渡口边站着一个人,看见谢隐等人到来,连忙扔下手上的香樟木,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谢隐面前,带着哭腔道,
“奴才叩见丞相大人!”
竟是顺子。
“顺子,你怎么在这里?”谢隐将顺子扶了起来。
“丞相大人,您就要离开燕齐了,皇上他舍不得您啊!奴才……奴才也舍不得您!”顺子穿着便装,用袖子抹着眼泪,呜咽着求谢隐,“丞相大人,您不要走好不好?咱们再想想法子好不好?”
谢隐星目含泪,却微微笑了笑向顺子道,
“顺子,我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皇上就是我的亲人,燕齐就是我的故土,相府就是我的家,我……也舍不得啊!只是如今这种情况,我离开才是对皇上好,对大家都好。”
顺子万分难过却也无可奈何,他抹了把泪,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递给谢隐,哽咽着道,
“丞相大人,您就要远离,皇上让奴才把这两件东西交给您,说是给您……留个念想。”
谢隐接过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两样东西,他的腰牌和官凭。
他在辞官当日,已经将这两件东西上交给了吏部,不想龙祺却将它们又送还给了谢隐。
“皇上说了,从今以后燕齐再不设丞相一职,因为再没有比您更称职的丞相了!”顺子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的淌,“在皇上心里,您永远都是燕齐的丞相大人!”
谢隐握着盛放着腰牌和官凭的锦盒,仰起头闭上眼睛,可眼泪还是没忍住,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流淌了下来。
“对了,还有这样东西,也是皇上吩咐奴才交给丞相大人的。”顺子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从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谢隐。
谢隐展开一看,是那幅施车国端仪公主的画像。画上之人明艳华贵,笑得温婉,令人见之可亲。
“皇上说了,这是丞相大人母亲的画像,理应交给您妥善收藏。”顺子抽泣着道。
谢隐凝视了画像片刻,然后将画轴卷起,连同那个锦盒一起双手举起,冲着京城的方向跪倒,朗声道,
“谢隐谢皇上体恤顾念,今臣不忠,不能辅佐皇上左右,此生唯愿皇上龙体安康,燕齐江山永固、国泰民安,谢隐死亦无憾!”
谢隐说罢热泪滚滚而下,在场之人见了无不动容。顺子低声抽泣,桃夭、夏兰若和花铃已是泪流满面,莫然和小安也神情凝重。
良久,谢隐起身将东西交给莫然,回身向顺子道,
“顺子,我这里也有一件东西要交给皇上,请你代为转交吧。”他说着从身上取下了那枚黑曜石交给顺子,“这帝王石本就属于皇上,谢隐今日就物归原主吧。”
“这……”顺子有些为难,他知道这帝王石是老丞相交给谢隐的,可见谢隐执意如此,只好接了过来,“也罢,奴才恭敬不如从命!丞相大人,您今后可要多多保重啊!”
顺子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因为还未出燕齐,桃夭依旧带着有面纱的斗笠,不与人相见。可此时见了顺子,她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不见。
“小顺子,好久不见,你好吗?”桃夭走上前揭起面纱带着泪又含着笑的问顺子。
“哎哟,你是……小桃姑娘!不不不,瞧奴才这笨嘴,你是丞相夫人!”这是桃夭出宫后顺子第一次再见她,既亲切又惊喜,说着就要跪下给桃夭见礼,被桃夭一把拦住。
“小顺子,我的事情都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丞相都告诉我了,我在后庭狱时,是你派人暗中保护我,是你向皇上求了情,是你成全了我们,我谢谢你!”桃夭说着冲着顺子深深一礼。
“哟,这奴才哪敢当啊?这都是皇上圣明!”顺子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越停留越不想走,一番依依不舍之后,谢隐终于别过顺子,带着众人登上了船,从此天涯海角,相忘于江湖。
龙祺从黎明开始,一直站在皇宫的宫墙上望着远方,足足站了一上午。顺子在宫墙上找到龙祺时,他仍然在眺望远方。
“他们……走了?”龙祺轻声的问道。
“回皇上,走了。这是丞相大人托奴才转交给皇上的,丞相大人说这件东西本就属于皇上,这是物归原主。”顺子将帝王石呈给龙祺。
龙祺终于收回目光,接过帝王石凝望着抚摸着,半晌不语。
“皇上,就没有别的办法留下丞相大人吗?”顺子斗胆问了一句。
“什么办法都没有,因为小谢他不想继续留在燕齐。”龙祺缓缓摇了摇头,“因为他不想成为悬在朕头上的剑,他不想伤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
龙祺说着转过身去,握着帝王石继续眺望远方,没让任何人看见他溢出眼眶的泪。
谢隐走后,丞相一职一直空悬。早朝上百官之首的位置也永远是空的。
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相府一下子冷清下来。龙祺怕触景伤情,也不再去那里,相府渐渐被尘封起来。
谢隐的走果然使燕齐安宁下来。
文臣与武将的矛盾冲突得到了缓冲,某些人对于江山安定的担忧解除了,政治动荡的味道也消失了,龙祺的压力也得到了缓解。
更令人震惊的是,不知是不是天意,谢隐离开燕齐的第二天,燕齐竟在六月天下了一场大雪!
这场大雪带来的寒冷,驱走了异常炎热的天气,也使乌蜂绝了迹,燕齐的天灾和蜂祸竟奇迹般的消除了!
当时已到泯江口的谢隐惆怅不已,
“看来我果然是燕齐天灾的祸因。”
“胡说!”桃夭立即表示反对,“六月天飞雪,这是老天都知道你委屈,在为你鸣冤叫屈呢!”
“桃儿,今后你就要跟着我四处漂泊了,你后悔吗?”
“夫君,我心匪石,不可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