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明政殿风波之后,不断有武将向龙祺上表,请求除去谢隐,平息天灾。也有不少文臣谏言请求皇上查明真相,严惩妖言惑众之人。
朝中的文武之争日渐激烈。
郑万全则反复劝诫龙祺“国有二君”不利国家安定,且丞相位高权重,如此局面极易引起叛乱的发生。
对于这些人,龙祺一律以“事情尚未查清”为由打发了,将所有关于此事的表奏都压在案头。
“朕就不懂,从前南阳王龙禧在时,他们的眼睛都盯着朕,生怕朕容不下他。如今丞相也是先帝骨肉,他们怎么又容不下了?”龙祺愤然的将御案上的奏表拂了一地,“看看这些折子!难道他们定要朕诛杀了丞相才满意?”
“哎哟,皇上息怒!”顺子赶忙跑过来,跪在地上将折子一本本拾起来重又放回御案上,“皇上想是气急了,其实您心里明白,丞相大人和南阳王不一样。”
事涉宫闱之事和朝政,顺子也不敢多言,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龙祺叹了一声,在御座上坐下。
顺子说的对,小谢和龙禧不一样。
同是先帝的骨肉,小谢是人中龙凤,备受先帝器重;而龙禧,他只是个孩子。
“顺子,你说大司马等人的话可信吗?先帝当年真有传位于小谢的意思吗?”龙祺颓然的问顺子,可这样的事顺子哪里敢说。
“皇上,奴才不敢揣测先帝圣意,奴才只知道,当年皇上登基是奉了先帝旨意的,其他的……怕是只有先帝才知道了。”顺子婉转的回道。
“是啊,只有先帝自己才知道。”龙祺沉默了半晌,失落的道,“朕真想问问先帝。”
谢隐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每天仍然正常的上朝下朝,可见了百官难免尴尬,见了龙祺彼此更尴尬。
这种情况比他当年初登相位之时,压服那些因他年轻而不服气的人更加艰难。
而最艰难的,是接受他竟然是母亲与先帝的孩子这件事情。
在他模糊的记忆当中,父母很恩爱,父亲对他也很疼爱,他怎么可能是母亲和别人的孩子呢?
可那日在明政殿上,一件件证物又那么无懈可击。
对自己身世的怀疑,令谢隐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桃儿,如果有一日,我都不知道我是谁,那时你会怎样?”云开馆内,谢隐立于屏风前,愁眉微蹙,眼神迷茫的望着屏上的涉江采芙蓉。
桃夭走到谢隐身后,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他,
“夫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告诉你你是谁。你可以谁都不是,但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
桃夭松开手,扳过谢隐的身子,踮着脚尖儿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夫君,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了,在这世上已经没有桃夭这个人,曾经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后来是你给了我一个身份,让我知道了我是谁。所以,夫君,不管外面的天怎么变,你永远都是我的天!”
谢隐轻拥桃夭入怀,垂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认识谢隐这么久,他一直是温雅祥和、意气风发的,这是桃夭第一次见他如此无助。
天灾蜂祸还未消除,因为赈灾,各处的粮仓都已空虚,就连皇仓和国库也渐渐耗竭下去。此时,“天有二日,国有二君”的传言又在京城越传越盛,给恐怖的氛围又增加了几分政治动荡的味道。
燕齐忧患重重,再这样下去,不用外族来侵,内耗也可使其亡国了。
朝廷无计可施,为了祈福,也为了平息京中的传言,龙祺决定去拜谒先帝之陵。
为了节省香樟木,此次祭陵没有安排那么多人,后宫嫔妃和太妃们一律留在宫里,龙祺只带了朝中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去了。
选了黄道吉日,一行车马到了敬陵,在龙祺的带领下祭拜先帝。
龙祺先在外殿上了香,然后又进入正殿祭拜先帝灵位。随行的官员们随着龙祺三叩九拜,龙祺举香祝祷,又有司礼太监送上水酒来请皇上为先帝奠酒。
一番祭祀完毕之后,已近晌午,龙祺这才带着大家离开。
走出正殿,一行人向外殿走去,穿过昭德牌坊之时,忽听头上传来“喀嚓”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龙祺听见下意识的放慢脚步,诧异的抬头去看,不想却被掉落的灰尘迷了眼睛。
“哎哟!”
龙祺轻呼一声停住脚步,低头用手去揉眼睛。还没等他睁开眼睛,耳边忽然听到顺子急切的惊呼声,
“皇上,小心!”
龙祺刚睁开眼睛,就听到头顶更大的一声“喀嚓”。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蓝影一闪,他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飞了出去!
龙祺刚刚落地,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随后尘埃弥漫,待尘埃落定后,只见方才龙祺站着的地方横着一根断裂的石梁!
昭德牌坊的石梁塌下来了!
龙祺脸色苍白,方才若是再慢一步,他就可以永远在这里陪先帝了。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心有余悸的向身边看去,看到了同样脸色苍白、心有余悸的谢隐。
方才闪过的蓝影是穿着朝服的谢隐。
“小谢,你又救了朕一命!”龙祺微笑着拍了拍谢隐的肩,谢隐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其他众人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向龙祺问安。
“这是怎么回事?昭德牌坊的石梁怎么会断裂?你们平时有没有尽职尽责为先帝修缮陵寝?”龙祺向营造司的主事质问道。
“皇上息怒,因为天灾蜂祸,敬陵已经死了四个工匠,香樟木也严重短缺,因此疏忽了修缮,险些伤了皇上,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营造司的主事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龙祺虽然生气,却也理解他说的也是实情,挥了挥手让众人起来,吩咐那主事道,
“敬陵关系到燕齐的福祉,这昭德牌坊要尽快修好,包括香樟木的一应所需朕会叫内事府拨给你。”
“微臣遵旨,请皇上不杀之恩!”营造司的主事抹着汗再次跪倒谢恩。
“咦?那是什么?”
“好像……是一个旧盒子。”
龙祺刚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听到断梁处那边一阵骚乱,几个负责清理现场的侍卫正围在一起研究什么。
“怎么回事?”龙祺和谢隐走过去。
“回皇上,奴才们正在清理,想将断梁抬走,可却在断梁落下的地方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侍卫从灰土石砾中取出一样东西,拂去上面的尘土双手呈给龙祺。
龙祺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个半旧的锦盒,打开里面有一张折得层层叠叠还透着字迹的绢帛。他顿了顿,取出绢帛展了开来。
先帝龙飞凤舞的字迹映入眼帘,龙祺急急的将绢帛上的字读了一遍,随即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般,目瞪口呆的愣在那里,面色变得更加苍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手中的绢帛也飘落到了地上。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好奇的朝着绢帛瞟了几眼。
“皇上,您怎么了?”见龙祺如此,谢隐大惊问道。
龙祺没有说话,谢隐急忙拾起地上的绢帛扫了一眼,只这一眼竟也被惊得低呼一声,身子不由得晃了晃,被莫然一把扶住。
只见绢帛上起头两个大字是:密诏。
密诏内容为:
皇六子龙祺端庄淑睿,敬慎居心,然其年少登位,孤力弱质,朕心难安,故着丞相张孝仁督之,若其难承燕齐福祉,则让位于谢隐。
谢隐,朕与施车国端仪公主布舍那氏之子,养于宫外,取谢姓。其为人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堪当大任。故着张卿将此密诏置于朕陵寝,将帝王石带在身边,必要时以为凭证。钦此。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先帝将皇位传给龙祺却不放心,让老丞相暗中监督,如果觉得龙祺不能振兴燕齐大业,就以身上的帝王石和敬陵的这份密诏勒令龙祺退位,将皇位禅让给谢隐。
而且,先帝的密诏说得明明白白,谢隐就是他和施车国公主的孩子!
张孝仁就是老丞相。
这份密诏简直不容置疑,它出现在先帝陵寝,密诏上是先帝的字迹,更重要的是,这密诏上明晃晃的盖着燕齐皇帝的玉玺!
如果之前是真相未清,那么此时可以说已经是真相大白、千真万确了!
顺子说的对,果然是只有先帝知道真相。龙祺不用问了。
龙祺回过神来,沉着脸拿过绢帛收入袖中,什么也没说。可此时朝中正四品以上官员都在场,根本无法隐瞒。
果然,回京后不久,京城中就开始热议起这件事来,人人皆知皇上拜谒先帝陵寝时发现了先帝的密诏,密诏的大概意思就是,如果皇上治理燕齐不合格,就要禅位给丞相。
整个燕齐都轰动了。
朝上和宫里更是炸了锅一般,沸议不止。之前的“天有二日,国有二君”之说又被堂而皇之的摆了上来。
龙祺罢朝了三日,这件事加上天灾蜂祸让他前所未有的疲惫,各种压力向他扑面涌来,他感到眼下的燕齐在政治和舆论上都极度不安。
就在龙祺万般忧心焦虑的时候,一天晚上谢隐在舒和殿求见了龙祺,毅然的道,
“皇上,密诏之事一出,微臣已经不宜再留在燕齐了。为了燕齐的安定,微臣已决定辞官离开燕齐,请皇上成全!”
龙祺惊讶的看着谢隐,心头堵着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他转过头去,一滴泪无声的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