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黄昏,谢隐和桃夭终于到了老丞相在淮恩县的老家。
在大门前下了马车,车夫提上了谢隐准备送给老丞相的礼品,谢隐带着桃夭叩响了府门,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小厮来开门。
“请问您是……?”那小厮年纪尚轻,显然不认识当朝丞相。
“烦请通报老丞相大人,就说谢隐前来拜访。”谢隐将官凭递给这个小厮。
“哎哟!您就是谢丞相!您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那小厮一听谢隐的名字,连官凭也没有接,急忙跪下去匆匆的给谢隐请了个安,然后打开大门请谢隐等人入内,一边往里让着一边道,“方才老爷还在念叨着呢,想不到您这么快就到了,真是神速啊!”
“这么快就到了?难不成老丞相知道我要来?”小厮的话将谢隐说愣了,不明所以的问道。
“咦?难道丞相大人不是老爷派去的人请来的吗?”那小厮也愣住了。
“不是,是本相今日正巧赶来探望老丞相,本相并不曾见过老丞相派去的人。”谢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哎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您来得这么快。老爷派去请您的人头午才走,您黄昏就到了。”小厮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脑袋。
“老丞相派人去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谢隐这时才注意到老丞相府上的气氛有些不对,似乎清静得很,庭院里和门廊内几乎都看不见人。虽是春天,可这里却是一派萧杀之气。
听谢隐询问,小厮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内堂传来一片凄凄哀哀的哭声。小厮一凛,慌忙冲着谢隐一躬身,手伸向内堂道,
“来不及细说了,还是请丞相大人快进去吧,您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谢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顿时凝重下来,与桃夭对望了一眼,然后急步向内堂而去。桃夭想跟着去看看,却被那小厮拦了下来,命人请到前堂用茶。
谢隐进了内堂,只见这里乌压压站了一群人,皆是老丞相的家人,几个妇人和女子正掩面而泣。老丞相则躺在榻上虚弱的喘息着,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不成了。
“丞相大人到!”开门的那个小厮高呼一声为谢隐唱诺,一屋子人听是丞相大人来了忙跪地请安。
“众位免礼吧。”谢隐此时哪还有心情顾及这些繁文缛节,随意挥了挥手便快步走到老丞相的榻前,一把握住了老丞相的手,“老丞相大人,谢隐来了!”
连叫了几声,老丞相才虚弱的睁开了眼睛,对着谢隐的脸辨认了半晌,混浊的老眼忽然有了光芒,神情也激动起来,颤抖着轻声道,
“小隐,你……你来了。”
谢隐以前经常来看望老丞相,但他升任丞相之后,整日公务缠身,甚少有闲暇之时,因此也不得空时常来了。这一次他特意向龙祺告了几日假,带着桃夭来看望老丞相,却没想到这次相见竟是老丞相人生的最后时刻了。
三年前先帝去逝了,如今亦父亦师的老丞相也走到了人生的末尾,眼看也要离他而去。握着老丞相的手,谢隐堂堂的首辅丞相、七尺男儿,竟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
“你们……都出去吧,记住我的话,好好安置……家里的一切。”老丞相冲着屋里的家人们挥了一下手,“让我和小隐说几句话。”
“老丞相,怎……怎么会这样?”众人退出去之后,屋里只剩下老丞相和谢隐。谢隐心痛如绞,实难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
“老夫……年事已高,身子早……早就不行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小隐……你切莫……切莫悲伤。”老丞相倒是洒脱淡定的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老夫有……几句话要交待你,你要……听好了。”
“老丞相请讲,谢隐必定铭记于心!”谢隐英雄洒泪,哽咽难言。
“丞相是百官之首,身上有如千钧重负,且前路任重道远……皇上是挑江山的人,百姓是定江山的人……而丞相就是在皇上和百姓间做好平衡的人……小隐,你太年轻,要想压住相位,不但要有过人的才学、卓远的见识,还要有……强大的势力,可你终究被出身局限了!”老丞相努力提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此时已是喘息吁吁,汗流不止。
老丞相的话很有道理。
自古丞相治国,除了要有才学能力和政治眼光之外,通常还要有强大的出身背景。门阀、派系和氏族在朝廷上是很有力量的,特别是几大世族或门阀联合起来的时候,甚至连皇上也要给几分面子,因此有大氏族大门阀出身背景的丞相就更具备力压群臣的力量。
然而,整个燕齐都知道,谢隐只是先帝当年出宫时带回来的一个孤儿。虽然一直养在身边,与皇子们一起读书学艺,却没有任何名分。直到谢隐十五岁时考中状元,先帝以其具有奇才而破格封他为恒文阁大学士,从此他成了燕齐最年轻的一位大学士。
虽然一直在官场浸淫,但谢隐除了与龙祺交好,却没有结党营私的想法。他的才学、功夫和能力都无可挑剔,但要说强大的势力背景确实是他所不具备的。
“老丞相无须担忧,谢隐自知出身低微,蒙先帝和皇上厚爱而忝居相位。若是真的因此难以服众,谢隐大可退位让贤,不会令皇上为难。”谢隐轻抚着老丞相因喘息而起伏不止的胸口。
“不不不……你错了!”听谢隐这样一说,老丞相伸出手虚弱的摇晃了两下,随即又垂下,“出身是不可改变和选择的,但你……不可因此萌生退意,反而要……当仁不让!”
老丞相停下来喘息了半晌,然后摸索着伸手入怀,取出一样东西塞进谢隐的手里。谢隐接过来仔细一看,只见是一枚墨玉制成的玉佩。上面没有雕刻任何花纹,只在玉佩的一面浅浅的雕着一个圆形图案,看上去似乎是一轮太阳。
“老丞相,这是……?”谢隐握着玉佩诧异的问道。
老丞相混浊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芒,眼神也涣散起来,显然已到了弥留之际,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
“皇上年轻继位,先帝始终……不放心啊,命我将此玉佩带在身边……必要之时也好……皇上是明君,现在我就把它交给你……你要替我……”
老丞相一语未了就没了声音,嘴唇还在动着却发不出声响,随即眼睛一闭竟撒手人寰了。
“老丞相!”谢隐伏在老丞相的遗体上悲痛欲绝。
老丞相离世,谢隐坚持要为老丞相守孝七日,桃夭便陪着他在老丞相府上住了七日。
因为在蒲柳镇已经耽搁了许多日子,此时又在淮恩县为老丞相守孝七天,谢隐担心逾期回京会惹得龙祺不悦,因此只好在万般不舍的情况下动身返回京城。
回京的路上,谢隐一直郁郁不欢,时常面色沉痛的看着老丞相送给他的那枚墨玉玉佩。
尽管老丞相的话没有说完,但谢隐明白,这玉佩是先帝赐给老丞相的,是他肩负丞相职责辅佐君王的象征。如今老丞相将这玉佩转送给他,定是要他接替老丞相的衣钵,继续肩负重任辅佐当今皇上。
谢隐心情不好,桃夭安静的陪在他身边,只在他脸色特别沉重的时候握握他的手,然后将他紧紧拥进怀里。她知道,尽管他是男人,再如何英雄伟岸,再如何位居人臣,面对失去亲人的悲痛时,人都是一样的软弱。
“桃儿,我没有想到是这样。”谢隐心情郁郁还有另一个原因,老丞相离世,桃夭成为老丞相义女而嫁入相府的计划也随之破灭了。
“隐哥哥,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无论我是活人还是死人,这辈子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心匪石,不可转矣!”桃夭紧紧的拥住谢隐,因为他的心痛而心痛。
尽管老丞相的家人说,老丞相的身子早在半年前就不行了,但假如他们没有在蒲柳镇耽搁十日,会不会更好?桃夭不知道,或许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谢隐逾期返京,龙祺虽然有些不悦,但得知老丞相病逝的消息,又深知老丞相与谢隐情同父子,不但没有追责,反而着实安抚了谢隐一番。
国失肱骨,举国哀悼。
龙祺亲自为老丞相写了悼词,并下旨抚恤老丞相的家人。
向皇上复命之后,谢隐出宫回到相府,一进大门便忽然怔住了。
相府从外面来看,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可一进大门却是一派红火喜庆的景象。
府内处处张灯结彩,高悬的大红灯笼望不到头,茜素红的长毯铺得无边无际,一道道门楣檐拱无不披绸挂缎、喜意盎然,红火得映暖了人的眼睛。
谢隐这才想起来,他曾安排莫然回府筹备他和桃夭的婚事。
然而,老丞相离世和计划落空的两重悲伤令谢隐惆怅不已,眼前的红火与内心的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切竟看着那样的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