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吟沉默了。
易怀歌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继续淡淡道:“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朝中暗流涌动,我若是继续待在宫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和我母妃一样死于非命了。守孝一年后,就找了个缘由让我大王兄带我来边疆见见世面,这一见,就一直到了现在。”
她微微偏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周长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吟吟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周长吟。”
周长吟这时才给她一个反应——他自嘲地冷笑了一声,道:“羡慕我?羡慕我做什么?我自小虽然是生在官宦家中,因为是独生子,父亲将所有的期望全部都寄放在了我身上,我从小就胸无大志,没什么入官的打算,但是还是被逼迫着终日读书练武,自小到大一天都没有自由过。之后我高中状元,终于如他所愿入朝为官,但是他却又希望我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在朝中能占据一席之地。”
他说着,又笑了一声,不过这声笑却是满满的苦涩和无奈:“我这一辈子,总是活在别人的期盼下,我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怀歌,你说你羡慕我,羡慕我什么呢?被人当做傀儡随意摆弄的人生吗?”
他看了易怀歌一眼,眸中满是悲意,两人间的气氛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肃然过,不过下一刻,似乎在伤春悲秋的易怀歌就一巴掌拍在了周长吟的手臂上,毫不客气道:“我是在和你说正经事儿,谁和你比惨了?”
周长吟:“……”
周长吟心中的悲意被她这一巴掌打得瞬间噎了下去,好不销魂,他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小声道:“我才没有和你比惨。”
说完之后,自己率先笑出了声。
易怀歌看着不远处已经逐渐离去的半洛国的军队,还饶有兴致地伸出手朝着顾未殊挥了挥,权当送别,她眼神幽远,恍若琉璃一般熠熠生辉:“所以说,自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这句话果然不假——好了,别矫情了,我早已经习惯了打打杀杀的生活,你想让我改都改不了了。反倒是你,到了这承绍城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你每天吃着皇粮不干事,反正也没人管你,出了什么事情我兜着,。”
周长吟道:“去去,你以为我像你能偷懒就偷懒吗?”
易怀歌哈哈大笑。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间,易长风已经善后好了,朝易怀歌道:“将军,继续赶路吧。”
易怀歌“嗯”了一声,道:“你把马车给长吟重新收拾一下,我待会骑马。”
周长吟看着她衣袍下隐隐的血迹,大概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觉得不适才不一起坐马车的,他想了想,道:“不用收拾了,那马车被方才那些人射得到处漏风,和骑马也没什么分别,现在天气变暖了,我骑马就好。”
易长风正要答应,易怀歌就淡淡道:“不行。”
周长吟挑挑眉,正要发问,易怀歌就淡淡上前,两指贴在他的额头上一探,一触即分,慢条斯理道:“你发这么烫的热自己都不知道吗?傻子。”
周长吟皱了皱眉,他自早上出门后便一直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原本一直以为是宿醉的缘故,没想到却是生病了。
易怀歌朝易长风吩咐了一下,易长风立刻找人将马车的四周漏洞出用布勉强塞住,将头重脚轻的周长吟给请了进去。
车队再次出发,易怀歌骑着马和马车并排走着,慢条斯理地和里面的周长吟互掐:“你的身体也太弱了吧,连个女人都不如,啧啧,要不要找神医来给你看看?”
周长吟头疼得要命,在里面有气无力道:“我只是不能碰太多酒,谁让你昨天不来替我喝酒?”
易怀歌奇道:“周长吟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自己不能喝酒还当成骄傲了吗,还有,我凭什么给你挡酒,别蹬鼻子上脸啊。”
周长吟冷哼了一声,闭目小憩不再理她了。
易怀歌又胡乱说了几句,发现周长吟不回应她也觉得有些无趣,只好一夹马腹,去前面找易长风。
易长风正在偏头和旁边的亲卫说些什么,易怀歌一过来就将那亲卫挤走,代替了他的位置:“查出什么来了吗?”
易长风朝那个无辜的亲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事情之后再说,这才朝易怀歌道:“那两个人身上我都搜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我让人去查了一下他们身上的袖中箭,似乎大有来头。”
易怀歌眉头一皱:“袖中箭?”
易长风道:“已经有些眉目了,但是还是不太确定,大概明天就能得到确保的消息。”
易长风跟了易怀歌这么多年,很清楚易怀歌不喜欢别人将不确定的情报,他寥寥几句将大致的线索说了说,之后便闭口不再多说其他废话。
易怀歌点点头:“尽快吧。”
易长风答了声是。
两人沉默了一会,易怀歌突然压低声音道:“你觉得会是庄泽年吗?”
易长风一惊,看着易怀歌眸底的一抹冷意,微微思忖了片刻才摇摇头:“我看不像。”
易怀歌:“说说看。”
“一来,将军若是在楼台国出了事之后,对他而言虽然说少了一个压他一头的人,但是主帅身死事关重大,他若是不出兵讨个说法,怕是其他士兵都会觉得他耍阴谋诡计只为了除掉你,众怒难犯是小,寒了西北大营将士的心是大。”易长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道,“其二,庄泽年根本没这个胆子,虽然他看着是个能忍能狠之人,但是刚愎自用过了头,定然会是步步为营草木皆兵,就此时将军对于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威胁——说直白一点,就是你们两个还没有到势同水火的地步,利益也没什么冲突,他不会这么草率动手的。”
易怀歌闻言冷笑了一声:“他确实没这个胆子。”
易长风道:“而顾……顾未殊方才惊慌成那副样子,很大几率也不是他们那边的缘故。”
若是楼台国的西北大营主帅死在了他们的半洛国境,那这两国几十年来的安定怕是要毁于一旦了,顾未殊更没这么胆子。
易怀歌的手指轻轻在马缰上有节奏地敲了敲,沉吟道:“那事情大概就出在我们这里了——长风,回到大营后你将这些跟来的亲卫单独审查一遍。”
易长风:“将军是怀疑……”
易怀歌点点头:“你审查一遍看看吧,不能错过任何一点疑点。”
易长风道:“是。”
一行人花了半天时间终于到了承绍城,刚一进城,易怀歌就抓住一旁的一个亲卫,吩咐道:“去找承绍城最好的大夫过来。”
亲卫领命前去。
在马车中的周长吟听到她的话,掀开了窗帘,皱眉道:“不必请大夫,我家中还有一些药,煎一副喝了就会好了。”
易怀歌嗤笑一声:“得了吧,你还久病成良医了?别废话了,好好回马车里待着,我们马上就到了。”
周长吟见说不动她,只好闭嘴甩下了帘子。
大夫到的很快,这边周长吟才刚回到家里坐着,亲卫就扛着个年过半百的大夫急匆匆冲了过来,险些将那老大夫的老胳膊老腿给晃散了,落地后扶着椅子哎呦哎呦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易怀歌将周长吟送到家里后,那些亲卫就如同一尊尊杀神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中充当守卫,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立,老大夫在承绍城行医几十年,还没见过此等阵仗,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自己差点先歇菜了。
老大夫:“老老老夫……咳咳咳……”
易怀歌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道:“老先生没事吧?”
老大夫道:“有……有……”
易怀歌截口道:“没事儿就好,先给他治治病吧。”
老大夫:“……”
一旁的周长吟道:“你别跟着添乱了,让老先生先缓口气。”
易怀歌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老大夫被吓个不清,半天才缓过气来,抖着手给周长吟诊了下脉,才摸着胡须,哆哆嗦嗦道:“许是感染了风寒,煎副药喝了就没事了。”
易怀歌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朝着老大夫拱了拱手:“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老先生见谅。”
老大夫摆了摆手,一大把年纪了说话倒是中气十足,他提笔给周长吟开了服药,易长风立刻拿下去煎。
易怀歌见真的没事,这才客客气气地朝着老大夫道:“那我送您。”
老大夫摆了摆手,道:“不必啦,别看老头子一大把年纪,还是认得路的。”
他说着,朝着易怀歌拱了拱手,正要往外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易怀歌,似是无意地开口道:“我观这位贵人脸色,怕是中毒已久,还望君多加珍重。”
易怀歌眼皮一跳,几乎本能地想要呵斥他一声“放肆”,但是她一抬头就对上了老大夫苍老浑浊的眼睛——那眼中有看破红尘的沧桑,有泯然一切的怜悯,却惟独没有说谎的虚假。
易怀歌到嘴的呵斥顿时出不了口了。
中毒已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