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的时候,军营中眼尖的人都看出来了易怀歌的状态不对。
易怀歌神色恹恹,仿佛没睡好一样,就连眼睛也能看出明显的红肿,大概是哭过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胆子比较大的冯进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小心翼翼道:“将军,您没事吧?”
易怀歌正魂不守舍地收拾着桌子上的地图,冯进突然跑过来问上这句话,她握着地图的手突然一顿,将薄薄的纸捏出一个痕迹来,她轻轻抿了抿干裂的唇,哑声道:“无事,你去忙吧。”
冯进哪里还能忙得进去,从桌子旁绕过来,看着易怀歌通红的眼睛,有些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这群军汉子平日里都是和男人打交道,从来不知道女人哭了到底该怎么哄,而且在他们心目中,易怀歌早已经和他们打成了一片,他们很难将易怀歌当成个易碎脆弱的女人来对待,但是此时的易怀歌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让他们顿时手足无措。
冯进犹豫地站在那,看着易怀歌神不守舍地将一些图纸收拾地越来越乱,顿时将手按在了那一叠图纸上,担忧道:“将军,要不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一次南锦军也死伤惨重,大概这几日都不会再攻过来了,关口有项穹和望台城的副将在看着,不会有事的。”
易怀歌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但是手依然还在条件反射地摆弄着桌子上的图纸。
冯进将能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易怀歌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只好爱莫能助地离开了房间,和在门外等着的程元河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庄泽年和陆军师也都在旁边,听到冯进这么说,他们也有些担忧。
“你们有谁敢去问问莫剪衣莫神医吗?”庄泽年沉吟道,“她不是和易将军住在一起吗?或许她大概知道些什么。”
此言一出,其他人顿时用一种“你可真是条英勇的汉子”的眼神看着他,把庄泽年看的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冯进拍了拍他的肩膀,唉声叹气道:“莫神医从今早到了伤病所之后就是一副阎王脸,其他人全都不敢往前面凑,唯恐她下一刻就洒过来一把毒粉,你说让我们去问他?那我们还有命活吗?”
庄泽年:“……”
这个办法也行不通的话,那只有……
庄泽年道:“快去请唐老先生来一趟吧。”
这一回,庄泽年总算出了一次好主意,唐延被他从庄园中请出来,一路晃荡过来驻扎营地。
唐延到的时候,易怀歌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兵书发呆,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唐延笑道:“小怀歌。”
易怀歌一愣,接着一直迷茫的眼神有了些许焦距,当看到唐延时,一直以来的忧愁像是被什么驱散了一般,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老师,您来了。”
易怀歌走过来扶着唐延坐下来,又让人去给唐延泡茶,唐延摆摆手,道:“你们这是战后,不必照料我,各自忙各自的吧。”
被易怀歌招来的将士和易怀歌对视一眼,易怀歌迟疑了一瞬,也点点头,示意他下去,他才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易怀歌坐在唐延身边,轻声道:“战后驻扎营地都是血腥气,老师就这么贸然过来,怕是对身体不太好,若是有什么事情让人叫我一趟,我自当会前去拜访。”
唐延笑呵呵地摇摇头:“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你吗?怀歌公主就这么大的架子?”
虽然知道唐延是在开玩笑,但是听到这句“公主”,易怀歌脸上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消散。
唐延十分清楚易怀歌的性子,见状收敛起了调笑的心思,正色道:“听你们军的将军说你从早上开始就有些心绪不定,是因为这次死伤严重的事情吗?”
易怀歌抿了抿唇,没说话。
唐延还以为是自己说中了,便用自己大半辈子的经验来开导易怀歌,意味深长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你又是带军那么多年的将军,也早该知道这一点才对啊,从小我就知道你心高气傲,容不得失败,但是战场上的胜负,又是哪里能说得准呢,你能在那样强烈的攻势下也不撤军,并且能挡住他们的攻势,已经算是很厉害的了,怀歌,你真的不必有压力。”
易怀歌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但是脸上的忧色还是没有消退。
唐延顿时知道自己开导错了方向,易怀歌在军那么多年,打过的仗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了,怎么可能还会被这点小挫折打击到。
唐延迟疑了片刻,才道:“怀歌,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的吗?”
易怀歌此时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才轻轻点点头,她哑声道:“对不住,老师,我只是现在很乱,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唐延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表示理解,他露出和蔼的笑容,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一样柔声道:“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们何不顺其自然?”
易怀歌愣愣地看着他,茫然道:“顺其自然?”
唐延道:“是,听从你自己的心,仔细想一想,这件事情到底是说出来比较好,还是憋在心里比较好,无论你做出什么,老师都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易怀歌愣了半晌,才轻轻低下头,努力将自己溃乱的思绪收拾好,片刻之后才抬起头,哑声道:“老师,我现在想知道,我到底要不要举起我的刀来守护疆土?”
这个问题可就太大了,唐延心下一惊,不知道易怀歌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撂挑子不干,他仔仔细细地注视着易怀歌的眼睛,发现那其中并不是像平日里的玩笑,而是真的用一种极其认真的态度来寻一个答案。
唐延愣了片刻,才道:“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
易怀歌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这么些年来如此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到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被人操控的一个锋利向外的刀?”
唐延道:“每个将士都是一把向外的刀,你身为三军统帅,自然也是……”
易怀歌轻轻地打算他的话,声音发飘地令人发憷:“那老师,若是我是刀的话,为何不能尝试将妄图想要折断我的自己人也一并杀了呢?”
唐延一愣,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愕然。
“刀尖朝内,自取灭亡。”唐延喃喃道,接着将声音拼命压低,“怀歌,你是打算造反吗?在这个节骨眼上?”
易怀歌微微偏头,惨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刀尖朝内,自取灭亡,这个道理谁不懂呢?可是既然他们想要折断我,我也想要杀了他们,这就不叫自取灭亡。“
唐延说不出话。
易怀歌轻轻道:“这叫同归于尽啊。”
唐延猛地将手中一直缠绕的佛珠在桌子上狠狠一磕,厉声道:“易怀歌!”
唐延平日里看着像是一个和蔼沧桑的老人,根本没有多少杀伤力,但是当他暴怒后,就如同一头蛰伏的凶兽,虽然已经年迈,但是那浑身的气势却令人心惊胆战。
他这一声惊喝,将在外面等着消息的众位副将都吓了一跳,纷纷探出头往房间里瞧。
易怀歌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被唐延的怒意吓到。
唐延急促喘了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冷声道:“你是认定了我动不了你吗?造反谋逆乃是大罪,若是你今天这番话被有心人听到,单单一条罪名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到底知不知道?”
易怀歌道:“我知道。”
唐延又深吸一口气,道:“你和我仔仔细细说清楚,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易怀歌几乎比他还要茫然,许久之后才声音沙哑地开口:“老师,我只是想要一个能暂时让我有战意的理由,无论什么都行……”
唐延道:“理由?这个你要多少有多少。”
易怀歌抬起头看着他。
“你若不战,望台城肯定会沦陷,到时候整个望台城还未完全撤离的数千百姓自然是流离失所。”
“你若不战,望台城破,南锦军必定会大肆踏碎楼台国疆土,到时候你祖祖辈辈打下来的江山必定毁于一旦。”
“你若不战,那跟着你,听从你命令的西北大军便会一步不退,直到战斗到一兵一卒直到身死。”
“你若不战……”唐延说到最后最后一个理由时,语气中的厉色早已经消失不见,他温柔地看着易怀歌,轻轻道,“那些你所重视的人,必定都会殒命的。”
“怀歌啊,你仔细想想,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易怀歌被这四个若不战的后果直接惊住了,她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唐延将苍老的手轻轻抚在她的头顶时,她才仿佛惊醒,猛地打了个寒颤。
仿佛,从一场走不到头的噩梦中惊醒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