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也是最黑暗的时刻。太阳很快就落山了,好像它答应了要去照耀另一个更黑暗的世界,而把人间过早地推入暮色之中。
白昼中被阳光鞭挞的寒流,在太阳消失后,竟做起了浪漫的事情。
它们中的一部分,潜入千家万户的窗缝,在人们熟睡时,用月光星光做笔,蘸着清芬的霜,在明净的玻璃窗上,点染出一幅幅图画。
有千万扇窗户,就有千万个霜花的世界,因为霜花的世界没有相同的。
今天,看到的芭蕉树形态的霜花,明天演变为一片葳蕤的野花了;今天看到的少女,明天就可能变成老妪;今天你看到的光秃秃的树,明天挂上了几盏灯笼。
还有那饭桌和房屋,可能一夜之间会缺了桌脚,或是两层的房屋变成了三层四层,让你慨叹它们造房的神速。
“这则消息,”夏裹在询问密报的侍者。“是直接从京城到我这儿,还是途经漠城,才再到我这儿的?”
“禀帝姬,”那传信的侍者单膝着地。“乐公公派了两路人马传信到漠北,一路是去礼王府,我则是直接到帝姬府。”
“哦!”夏裹觉得鼻子有些堵塞。“我的大阿兄、二阿兄以及三阿姐,他们是被迫自刎,还是死于乱兵之中?”
那位传信侍者犹豫了一下,便回答道:“季礼帝姬在女帝还没有下旨时,挥剑自刎的。两位帝孙都死于乱兵之中。”
“我的二阿姐呢?”夏裹觉得自己有气无力了。
“伯礼帝姬没有参予这场逼宫,安然无恙!”传信侍者就很回答得很清楚。“只是被囚禁在家中,不得入帝宫。”
“还死了哪些人?”夏裹没有放过传信侍者眼中流露出的那股颤栗。
“皇储!”传信侍者缓缓吐出了这两个字。
“啪!”夏裹立马拍桌而起,气极地叫道:“她欺人太甚!”
“帝姬息怒,帝姬息怒!”那传信侍者连忙出声回应。“乐公公说了,女帝的圣旨到达漠北后,帝姬一定要奉旨进京。”
“因为女帝对帝姬有些发悚。只有帝姬出面,才能让季礼帝姬和两位帝孙不以庶人身份下葬,让皇储能以帝太子的身份归陵。”
“呵呵,”夏裹冷冷一笑。“看来,她已经想好跟我谈判的条件了。”
“帝姬,”传信侍者这次是双膝跪地。“乐公公还让我告诉你,天下以和为贵。帝国是夏氏的帝国,不是李后的帝国,莫要莽撞!”
听到这话,夏裹缓缓地坐了下来。她挥手示意传信侍者起来,随口问道:“大长帝姬牵连进去没有?”
“不知,”传信侍者连忙回答着。“只是女帝也严令禁止她进宫,并收回了她的封邑。”
“哼,”夏裹嘲讽道。“没有想到,她还逃脱了这一劫。”
“是,宫里都是如此流传的。”出人意料的,那位传信侍者听到夏裹如此一说,连忙出声应道。
“你叫什么名字?”于是,夏裹不由得对这位传信侍者感起兴趣来。
“禀帝姬,我叫刘三,”那位传信侍者便如此回答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乐公公,忽然给我改了名字,随后叫我前往漠北来找你。”
“得了,”夏裹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她还是耐心地跟刘三解释:“我身边有两个内侍,一个叫吴一,另一个叫陈二。你该知道你为什么叫刘三的吧!留下来,跟在我身边!”
“啊!”显然,刘三没有意识到乐棋子给他改名的真正意图。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帝宫里谁不知道,镇国帝姬的能耐最大,跟着她肯定有前途。
所以,他乐呵呵地说:“是,是,奴才一定会好好侍候帝姬的。”
“吴一,”夏裹叫唤了一声。吴一很快就出现了。“你把他捣饬一下,以便能跟你换换班。你手上的事也多。”
“是!”吴一将那刘三领下去了。
太阳走得早,并没有想着第二天要早来。它晚来也好,霜花会存留长久些。
晨曦初现,霜花被映照成柠檬色,远看像张金箔纸;等太阳完全冒出头来,霜花就是橘红的了,如果此时恰好有酒杯形态的霜花闪烁其中,人就要喝到浓郁的葡萄酒了……
而等太阳升得高了,阳光照耀着雪地,天地间跃动着白炽的光芒,霜花就回到本色,一片银白,玻璃窗就成了银库了!
不过,太阳每前进一步,霜雪图就损毁一些:花瓣凋零了,树木枯萎了,河流干涸了,房屋坍塌了,动物少了四蹄或是尾巴,犁铧残破了,玻璃窗像是心疼什么人似的,漫溢着霜花的泪滴。
阳光把这样的泪滴照耀得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如果说冬天也有露珠的话,该是它们吧。
霜花在正午时消失了,玻璃窗干干净净的了! 不要以为它们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夕阳尽了,霜花又会在玻璃窗上重谱新篇。于是,像夏裹那种爱做梦的人,又有了新的憧憬。
夏裹便对初承睐道:“你去把先生请来,我有些要事跟他商量!”
“是!”在漠山关,能让夏裹只称“先生”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张至曾。所以,初承睐连忙应声下去了。
那霜花似乎很懂得夏裹的心思。有的时候,让她能从霜花中看到已故亲人用过的东西,比。
如茶壶、书卷,比如砚台、笔管。让人怀疑他们夜间悄悄匍匐在窗棂上,听到了梦中的呓语。
在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失去的,那个世界又温柔地回馈了,让人直想亲吻那片霜花,让所爱的,再度与呼吸共融。
没有一个早晨,夏裹不是与霜花共度的。她站在它面前看它,它也在静静地看她。能与心灵共通的世界,谁敢说是虚幻的!
霜花是彼岸世界送给此岸世界的哈达,你的目光与它交汇时,就是领受了福气。
有那么一刻,夏裹凑近霜花,仔细地闻。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身后说:“你还能闻出香味来?”
是啊,霜花不是尘世的花朵,没有凡俗的香味。可它那股逼人的清新之气,涤荡肺腑,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人间最好的香味吗?
夏裹把这话说与身后发问的人,回首处,却看不见人影,只有门楣处的红灯笼,在寒夜里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跟我搭话。
顿时,夏裹眼泪盈眶。
“参见帝姬!”匆匆而来的张至曾,没有想到会见到如此哀伤的夏裹,连忙上前行礼。
“先生平身,”夏裹摆摆手,并指向旁边的椅子。“请坐!”
“谢帝姬!”张到曾这才站了起来,朝那椅子走去。
“先生,”待张至曾坐好后,夏裹才缓缓道来。“我的大阿兄、二阿兄、三阿姐,被迫与我的那位帝阿叔,在京城上演了一场逼宫的闹剧。”
“结果,女帝早就准备,让他们就都把性命搭在了那儿。”
“哐啷!”这是张至曾手中的茶杯落地的声音。
自打漠山关越来越繁华,张至曾也就越来越忙碌。忙得他几乎脚不沾地了。听到帝姬召见,他就急急忙忙地过来了。本想喝口茶,歇口气,好好跟帝姬捣鼓一下。
哪曾想,竟听到了如此惊天的秘闻。他的心一颤,手中的茶杯便掌控不住,滚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