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经到来,这儿一如既往地绿。没有冰冻的掩捂,没有凋零和萧瑟,又再次迎来春天。
生长于南越海岛的人,总是对北方的冰寒充满了恐惧,常常想象着那里的人,在冰雪中尿出一支支冰棍。
而那些从漠北来的人,亦幻亦真地说,把刚洗完的裤子挂晾,不一会,握着裤脚,可以把整条裤子平躺、横伸。
想一想,再抬头望着南越的蓝天,让人找不到任何北上的理由。于是,所有的人向南,向湛蓝进发,向接近婴儿目光的清澈而去。
上船前,阳光已经透露出一点夏天的意思,因为要向南,知道温度仍会升高,带的衣物便很少。很多人似乎不太喜欢出门,但出门前总显得郑重其事,洗一个澡,干干净净而出。
这一次尤其如此,因为要去的是一个小岛,一个面对着舆图也不易指出的地方。当然,最主要的是帝姬和驸马夫妇俩要乘坐着这新筑的海船,去畅游一番。
谁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小岛,只知道那是只有一个村子大的岛屿。只是在适应这茫茫大海的时候,崔旭之才来到甲板上,盼望着那水天一色。
这让他想起了一位官员被贬至南越时,在木船摇晃当中,想到了早先写下的诗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尤其木船行在海峡,眼前尽是碧水,多情而敏感的官员,当然还想到天地之大人之小,想到了人在世间若微尘。
其实,面对浩瀚的东西,人都会百感交集,有害怕、敬畏和挥之不去的幻灭感。帝书中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很像在天海无际的水面上写的。
澎湃的大海让人对自然产生恐惧,而寂静的大海而让人陷于玄思。
“在想什么呢?”就在崔旭之眺望海际时,一双手从他后面环在他的腰上,头枕在他的背上。在这艘船上,不,普天之下,能在他身上如此放肆的,只有一人。
“在想过去许多的人,”崔旭之拍拍环上来的手背,崔旭之悠悠地说着。“他们当年,是抱着怎样的心才会相信,只要下海,总会找到登陆的岸?”
“从现今的无数沉船遗迹,可以想象在那么简陋的时代,他们在遭遇到大风浪时,大多是凶多吉少。可再凶狠,也总有一些人迎风向海,渴望见到另外的世界。”
“除了那些不能选择的被逼者,肯定有这样一部分人,厌恶人与人的蝇营狗苟,宁愿面对世界,把血汗挥洒在与自然的搏斗之中。”
“是啊,”夏裹对此从不否认。“他们不能实现很多世俗之欲,在陆地之上,也会陷入一股掩不住的悲哀,可在大海之上,所有人境遇是一样的,那就是征服天气和海水,保住性命。”
“海上的人,都是一个智慧超群者,是一个身体和心灵无比健全之人——当一个健全的人久了,是会上瘾的,他可能因此而更喜欢海上的日子。”
“裹儿,”崔旭之转过身去,抱住夏裹。“你不会想在这海上度过你的过半生吧?”
“怎么会呢?”夏裹的头依偎在丈夫的怀中。“我毕竟不是在海边长大的人。再如何,对于海的依恋,肯定不会跟那些真正是伴随海的一生的人同日而语。”
是的,一代代被遗忘的渔民,一次次走向大海。一个海边的男子,只有两种命运:或者在。
某一次风浪中命丧大海;或者干不动了,拄着拐杖,在海岸边遥望,瞪着儿孙的船归来。
一个嫁到海边的女子,则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岸边的等待:等着地平线上出现的一个黑点慢慢变大为帆,或者等到一片虚无。
另外,还有很多有讲究的地方,是不让女子上船的,尤其是不能踩船头。这些繁琐的规矩,使得渔民在面对大海的不可预知时,好像是有迹可循了一般。
直到如今,夏裹他们还能在一些渔村看到,每到祭拜之日,女人们在岸边烧香点烛、焚燃纸钱——在这些村子,通神、祈祷之事都交给女人。
在这个没有仪器的时代,渔民们还得要让大海变得可以掌握,于是他们写下了《更路簿》《南海更路经》等,这些古旧、残破的本子,既是一本本航海指南,也是一部部血泪交织动人心魄的恢弘史诗。
曾有这样的流传,说有船出海,一人在下水追鱼时,潜水过深,因缺氧而急上水面,水压差要了他的命,同船的人要在炎热的夏天里把他运回渔村,只能用腌鱼的海盐把他腌着……
夏裹他们的船,前往的方向是还有大夏人生存的永兴。出了港口之后,船速加快,海风更急也更寒,水汽渗骨,很多人抵不住,返回船舱。
夏裹是在后半夜发现那片银光闪烁的海面的。从舱内窗口望出去,水面上是轻摆的银带、是流动的星空、是爱人的晶莹目光。
舱内的人都在沉睡,崔旭之则居住在隔壁的舱室。因为他还是呕吐的厉害,不希望妻子看到自己的惨相。于是,夏裹发现了专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她趴着观察了许久,也不清楚那是月光还是灯火在水面上造成的效果。灯火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或许是吧,可她不愿出舱,不愿求证魔术背后的无趣揭秘。
她只愿自己所栖身的这艘船,航行在许多人曾走过的航道上。航行在无际星空,航行向南,航行向人们所期待的大美之地。
“在想什么?”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那股温暖也慢慢地向她靠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呢?”
“没有想什么,只是在想,你是否安好?”她一笑,转身拥抱崔旭之。“其实,在船上,人人都想吐。我也想吐,但都忍住了。”
“我知道,”崔旭之点点夏裹的鼻子,笑得有些惬意。“只是有些不习惯,感觉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呵呵,”夏裹笑出声来。“我们这个时候,运气还好,没有遇到什么惊涛骇浪。要是碰到突发的海啸,我看你怎么办?”
“现在不是还没有遇到吗?”崔旭之倒是释然了。“等遇到那种惊险的时候,我才来向你投降如何?”
“不用,不用,”夏裹连忙摆摆手。“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只有投降的份了。人再如何狡黠,也抗争不过大自然的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