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人间起风烟。
杜无灵站在相思客栈的院子里,寒凉的风漱漱而过,晨光之中转过身来,便看见不请自来的客人站在身后。
不知是否是因为初见他时实在竹林之中的关系,如今无论怎样去看,都觉得没有比修竹更能配得上方鸿云的旁物了。
“你这不分时候的过来,若是给我哥哥看见了,自然是要一顿教训的,”杜无灵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却不去提那两人对峙之事,仿佛不去解开那层纱,便能安然无恙一般。
方鸿云站在院落之中,神色淡然的很,敛眸静静站在落地窗边,嘴角淡淡的笑容自有着属于练武有所成者的一番神秘与傲然。抬头时注意到杜无灵颇有探究意味的目光,也仅仅是随意的弯了弯嘴角,眸光流转着少年男子所特有的莫名温润。方鸿云对着杜无灵抬着手,有些疏远的做了一个揖,脊梁流畅成心悦的线条,随着方鸿云身上的白衣微微飘荡,声线自成写意:“这么早来打搅,确实是我的不对了。”
此时映入杜无灵眼帘的便是他眉目含笑的样子,肤如白玉一般,让人无论如何想不到那是从血污淌过的人,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简直就像是浸在水中的冰凌一般明亮清澈,映衬着高远的天空带有淡淡的蓝色,反射出柔和而又温暖的光芒,充满了多情,让人一步小心就会深陷其中,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为一种集美的风情,薄薄的嘴唇,色淡如水,在本来或许显得精细的过了头的脸庞上增添上几抹不近人情的冷意,只是唇角略微勾起,似笑非笑。
曾有见过年少时的方鸿云的女子忍不住驻足,心中不住的感叹:这还那里是一位男子啊,这样的脸庞真的是比起许多的女子都要美丽了几分,要不是听得他说话是发出的声音,错眼的世人说不定还真的是将他认作了一名女子。不仅是过分出色的模样,就连是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都有点像是华贵的衣物,带有繁复华丽的暗纹,又不失清高显得十分的巧妙。
心里忽然一动,像是干枯的沙漏点点滴滴的流下沙来。
方鸿云明明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说话之时眼神平静得很,墨黑色的眼睛随意一眨,像湖水晃荡的微光。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怕是就连阅美无数的女帝都会怦然心动,杜无灵不禁兀自猜想,是怎样扼杀本性的锤炼才能培养出这般自制的人。
她明明还记得那晚方鸿云失控了的样子,还有唇上依然能记得的柔软触觉。
只是既然自己那时没有回应,如今再来多说这些,又有何用。
“无灵不介意坐下再谈?”方鸿云慢条斯理的抚起长袖,指向那院落小亭子里边的红檀木桌椅。晨光绚烂,在映射下檀木色泽艳丽,泛着深沉的酒红色,每一条纹理都显得十分清晰细致,可以看出是极好的木料,或许在这里也摆了许多年头。
“你原本想的,大约也不过是三小姐会亡故。只是没料到,居然变成了那体弱多病的七小姐,倒是失策。”方鸿云勾了勾唇角,说道:“无妨。”
他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走到桌椅旁坐下,而杜无灵看着他动作随意的落座,则稍缓一秒,才走到了另一处椅子边上坐下,将散开的裙边收起,不紧不慢的端起一旁的茶杯轻抿。
客栈里的人倒是轻快得很,纵然此处不常有人来,却也记得续上茶水。
眼下来喝,正是恰到好处。
柔和的光线从遥远的山峦那头投在二人身上,与尚未褪去的深夜的黑暗落差成一片明明灭灭的烟尘。杜无灵不急着开口,方鸿云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专注的品尝着茶水,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神色怡然。
“若非如此,我又能怎杨?”杜无灵注视着远方的残星,“那毒,是李家自己的八少爷派人去下的,八少爷这番举动又是先前被三管家蛊惑,连累了七小姐,搭上一二无缘无故受了害的二小姐,一向是最聪慧的三小姐也人事不省……说到底都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话……”方鸿云低沉的笑了两声。
话不说尽,留下三分。
虽然麻烦,可一个是从京城里摸爬滚打过活了两世,另一个自小被惊世骇俗的父亲和亲姐姐抚养长大,又孤僻的关在竹林中好几年,料想彼此的耐心当然不会因此消磨殆尽,杜无灵同样托起手边的茶杯,细细端详。上好的青花瓷杯,铭刻着古典繁复的花纹,透着莹润无暇的光泽,沉淀着千古的韵意。模模糊糊水雾带着茶香升上来,沁入肺腑,不免让杜无灵想起了上一世曾在皇家里见过的身着轻纱款款而至的女子,含蓄而淡然。
只是纵然这种静谧的氛围让人难得放松,眼下的情形却容不得的露出真正半分的柔和笑意。方鸿云想杜无灵的待客之道真是恰到好处,偏是这样松紧卡的妙计,让人忍不住要说出自己的话来。
只是自己有和他耗什么呢?
新年致辞,他便也无谓说道:“我在李家的人传了消息来,那大夫回去的半路上,李家的七小姐就已经没了。”
杜无灵看了过来,似是有些意外。
“锦娘给你传递消息也是吃力,倒不如我多年埋下的钉子。虽然方家的人多事听从碧瑶的命令,可如今碧瑶已死,我便是那个唯一的掌权人……说起来,我也算是家主了?”方鸿云自嘲的笑了笑。
“我倒是觉得,你做你的笙歌楼楼主,更加逍遥自在。”杜无灵扬眉浅笑,等着方鸿云把话说完。
方鸿云继续道:“先前今年刚从李家再回来,想必就是告诉你,如今垂危的不是三小姐李娉柯,而换成了那无辜带累的七小姐李娉诗。李家七个女儿,转眼之间便折损了两个。”
“两个?”杜无灵问道:“你这意思,李三小姐……”
“李三小姐好得很,只要静养一段日子,活着也不是什么问题。”方鸿云说道。
“你又何必客气,听你的口气这三小姐原本会没事,你原本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为何看起来,似是袖手旁观?李家与你无干,何必如此急切?”指尖支着下巴,杜无灵凝神看着方鸿云。
方鸿云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温润的表情,说是君子如玉,莫过于此了。他再开口时眼神深邃:“江南一带宗族繁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或许不知,可世家大族之间一直都在用一种危险的均势支撑延续,你这一搅混水,怕是别的世家都不会坐视不管。”
“别的世家?你可说来听听。”杜无灵端起茶杯细微的摇动着,“我说行事也并没有可行性,反倒投鼠忌器,是滑稽之极。”
“别的世家?”方鸿云像是自言自语的问了一句,忽的戳了戳杜无灵的脸颊:“别的世家都是一团散沙,倒是其中最是恶黑势力的,便是江南的地头蛇方家,不知杜小姐,可否心惊胆寒了。”
“看来方楼主不是涉及币的市价,而是完完全全的,从头到尾置身于别的世家。”杜无灵神色自如的表明立场,“当然,方家是厉害,可是一个还没过二十的毛头小家主,也想随意的来威胁别人,怎么不好好看看也有着自己的管辖范围——方楼主明白的,每一场棋局都有着自己的规则。”
牙尖嘴利,难以说服。
只是这番说辞反倒是取悦了方鸿云。
“不,迟了。”他笑着果断否决道,“今天我邀杜小姐一聚只是为了确定杜小姐的态度——很简单,既然对于杜小姐来说如此信心满满,把扳倒老李家当做是易如反掌的事。若是想要让一个世家干干净净的消失,原本就是更是瞬息的事,我自然,是会和你站在一起的。”
真是饶舌,说到底,还不是看着那天太过唐突,近日来表明态度。方鸿云在内心颇有些懊恼,觉得这一番话,好像将自己显得太过轻浮。只是既然已经说出口,无可收回。
杜无灵当然清楚今日这杯茶不过是方鸿云假意拉开距离,当做是一种合作关系的敲定,但并没有敲死,江南之地的各个家族都被这一轮游戏纠缠在一起,跟奇怪的是这样几乎是只输不赢的局面,方鸿云居然也有能力居然大部分世家无条件袖手旁观,哦,当然并不是完全无条件的,只是跟需要支付的代价相比所收获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是被哪里的巨大力量所威胁的话倒是有可能。
毕竟方鸿云手上的死过的人,也不算少。
不顺了他,哪天便无声无息的死在角落之中也不足为奇。
他为何如此费心费力,答案呼之欲出,却又硬生生按捺住。眼底的情感呼啸成风又尘归于静寂泯灭,淡薄作一片迷茫。
可是对面的少年并没有任何的回答,只是沉默着慢慢喝茶,寂静的像是一幅美丽的古画。直至茶杯见底,他动作优雅的合上盖,将茶杯放在一边。然后他抚平衣领上的褶皱,走向来时的方向,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