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李家的三小姐中了毒？”杜无灵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抬起头静静看着眼前的锦娘。
正是秋日最好的时候，天也看着高远，鸟雀南飞，舒心的很。只是此时这相思客栈，却寂静的很，平日里熙熙攘攘，前些日子却不知怎么的，死了一个丫鬟在里头，有些忌讳的人家或许面上没什么表示，却多多少少都先搬了出去。
这客栈，便也一下子冷清不少。
杜无灵坐在窗前，遥遥的看着李家的方向，那处宅宇富丽堂皇，却跟前世埋葬了她年少时光的大宅终究是不同的。可惜，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都唱着一样了无生趣的故事，偏生这样枯燥的你来我往，戏中人还乐此不疲。
说到底，都是钻营这一辈子罢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看透在掌心之上。
她将手中的茶放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抬起眼睛，原本漆黑的眼瞳在清浅的日光照射下好像盈盈湖水，泛着玉石一般的光彩，桃红色刺青外裙穿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线，明明爱是少年的模样，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锋芒。
“是，李府里有方鸿云的人。”锦娘语调平平，语气毫无波澜。
杜无灵看着锦娘和自己全然相同的那张脸上，却有着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神情，定定看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局好像夜空之中忽然放飞的无数盏夜灯，洒开了一大片薄薄的辉光。
“锦娘，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实在有些不妥吗？”她说道。
锦娘有些疑惑的挑了挑眉毛，眼睛看了过来：“何以见得？”
杜无灵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却不去看锦娘此刻的表情，只是将目光定在了茶杯之中，看着那杯子中荡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将自己的倒映也连带着搅碎了。
再度开口去回答锦娘的时候，那声音很轻很轻，就好像沉浸在梦中：“你明明叫做锦娘，理应拥有一段如花似锦的人生。方鸿云原本可以给你任何名字，却独独选了这锦字，你可有想过，将来要好好的度过自己的人生？”
“不曾。”锦娘回答的干脆利落，竟然连一丝犹豫也不曾有，“我原本早就应该在当年的祸乱中丧命，所幸得方家救助，成为方鸿云的部下。若不是后来他能够出了雾竹林，我便此生跟随在他身边。如今之所以离开他，除却要为了我母亲报仇，更是因为我服下尹阳蝶母蛊，以身炼药，早已时日无多。”
“你倒是自持的很。”杜无灵沉吟着，微微一笑，“既然你如今已经是自由之身，倒不如改回你原先的名字？我记得你当年的名字是……诗玖？是个好名字，想必未曾谋面的父母亲也会喜欢。”
锦娘一僵，低下头，苦笑着说道：“不必了。”
杜无灵看她一眼，锦娘的头发比自己短一些，先前在笙歌楼红与人缠斗的时候，不知道是怎样凶险的一刀，几乎要斩断锦娘的脖子，只是锦娘的反应更快些，轻巧的转过了身，那刀刃便只是砍断了飘过的几缕青丝。
问苍天，青丝断，暗藏情意芊芊可能一同断？
杜无灵却没有再和锦娘谈论下去，提起方鸿云的时候，锦娘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波动她不曾错过，却也不想说破。有些事，既然锦娘不曾说，她纵然心中明白，却也不便点明白。
锦娘如同孤崖上的一株桃花，纵然绚烂无比，却依然只是将风华付与悲风，徒留空寂罢了。她对方鸿云有情，可方鸿云心中是否会明白？
想到此处，杜无灵却有些举棋不定。
想到方鸿云那般深沉的眸色，每每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少年敛起神色，似有若无的浅笑的模样，就好像是杜无灵上辈子在皇宫里看过的烟花，盛大热烈却又冰冷遥远的完全捉摸不到，他的眼睛却透着执拗，风华唯此，公子无双。
有谁愿意拱手相让？
杜无灵垂眼，长长的羽睫忽闪了几下，和锦娘两人一坐一站，相对无言，只徒留一室寂静。
“……我也料到了，李洪光被我那样坑了一把，必然会把这笔账算在李娉琪身上，只是李娉琪如今也不是个傻子了，想要算计到她，没这么简单。”
杜无灵岔开了话题，她和锦娘在某些方面倒是相像的很，纵然心中思绪万千，却都掩埋在深深的心底，毫无透露，只是面上说的话，若是深究起来，似是有着不易觉察的歉疚。
“是，第一次那李洪光本来是想要毁了李六小姐的清白，只是不知为何，最后被波及的却是李二小姐。亲些日子刚自尽，被李家的三小姐火化了。”锦娘自是从善如流，随着杜无灵再说会先前的话头。
杜无灵托腮细细想了想，忽的皱起了眉：“二小姐？看来……还是李少风下的手。他被关起来了，手脚却不闲着。李二小姐是个好性子，李府上下也一向是要过了李二小姐的眼，李洪光那蠢人也会认错了人，想必就是李少风从中作梗，若是李二小姐一死，李家没了人掌事，他也能被放出来吧。”
锦娘不点头，却也不摇头，看来是心中和杜无灵想的一般无二：“许是如此，只是李家七个女儿里，最聪明的却是三女儿，只是李家的三小姐一贯不喜欢出风头，也敬爱她的姐姐，便将将这些好差事都让给了她的姐姐。”
杜无灵心里一动，不动声色的说道：“如今李三小姐也中了毒，到不知道眼下，李娉琪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了。”
“你暗地里推波助澜，给李六小姐这样好的机遇，她也该好好把握。纵然李少风的阴狠毒辣超乎意料，连累了二小姐无辜逝世，却不是你的本意，李六小姐为着她的姨娘，也该好好把握这点机会。”锦娘说道。
“……不是本意？”杜无灵低声呢喃了一遍这个词，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觉得胸口紧了紧。
她不是没有料到，只是……纵然如此，她也还是一意孤行。
李少风既然能对翠儿下了那样的狠手，便不会再有什么怜悯之心，李家的七个女儿，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侄女，更何谈亲缘，只要是阻拦了他的，想必都会一一亲手斩断。
杜无灵心知肚明，却还是放任不管。如此下去或许连李娉琪也自身难保，她纵然心有所动，却依然不能回头，李家本与杜无灵无关，却赔上了翠儿一条命。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被百般凌辱折磨，连死都死的不安宁。
她曾救了翠儿一家，翠儿将自己的小姐奉若神明。
可是杜无灵不是神。
她也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翠儿僵硬冰冷的尸首躺在自己面前，甚至是残缺不全的，闭上眼就好像那死不瞑目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一遍遍和自己上辈子的梦魇纠缠在一起。
就好像，她依然身处地狱之中，尚未醒来。
杜无灵低低的笑出声来：“锦娘，你这么说，却是将我想的太好心了。我只知道，翠儿折在了李少风手里，我便和他不死不休。他能杀了我的丫鬟，那李家纵然死了几个小姐，在我看来也算不得什么。”
锦娘听见那样清冽的笑声，只觉得胸口紧了紧，却只是平静的反问道：“是吗？”
“一个李二小姐算什么，李三小姐又算得了什么。你可知道，就算是李娉琪没了，李家的小姐依然还有的是，我不缺找那么一个挡在前头的人。”杜无灵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晰，似是自嘲：“锦娘，若是你死了，我也不会有半分同情。不过是还要拿着你的遗物，带着那朱雀锦帮你寻亲罢了。”
少女的声线舒展开来，显得很散漫优雅，花谢了落满庭院，雨滴干枯在荷塘，万事都是过眼云烟。哪不像是江南之地女子说话惯有的声调，而是北上那繁华之地，高墙之上，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的所在，耀眼而无所畏惧的坦然。
锦娘却不被她那样的话所激怒，随侍方家暗部这么多年，她却不会蠢到分不清真心话与虚伪的推脱之词。杜无灵的语气说的足够笃定，只是莫名的能听出那暗藏其中的悲哀，就好像是血脉深处的悸动，锦娘忽然想起杜无灵曾说过，即便锦娘自己不曾改变容貌，她长得也与杜无灵又七八分相似，或许她们本就有血脉相连。
“你若是不想要当恶人，又何必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锦娘说道。
杜无灵手中把玩的茶盏停滞了一下，她像是发现了不妥，把茶杯放到一边去了：“锦娘，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本就是恶人，你若是还看不清，现在也该好好记着。”
“就算我记着，也活不了几日了。倒不如干脆将把你看得良善些，到了阴间也记得给你说点功德。”锦娘指了指地下。
“功德？”杜无灵忽的笑出声来，“我需要什么功德……”
“既然你是个恶人，不如干脆做到底，连阎王神仙一起蒙蔽了，给你下辈子投个好胎。”锦娘说道。
杜无灵听罢，怔了怔，答道：“下辈子……？”
她闭上眼：“若这一世活得顺心，下辈子，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