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小二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只是一直忍着，看起来十分辛苦，脸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想不出究竟要如何开口才算是好。
只是这样拖下去也是在不是办法，眼见着日头一寸寸的西沉了，这位华衣公子虽然看起来不像是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只是浅浅的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店小二实在是捉摸不透。但这样老是支支吾吾的，或许人家心里早就已经有话说不出来的。
这样的贵少爷，虽然在店小二看来也是为人做事的，但毕竟东家是笙歌楼，身份比他要高上一大截，若是惹恼了这位少爷，怕是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如此说来……也只有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了……
“这位少爷……！”店小二猛地一咬牙，欲要将肺腑之言倾吐而出，“您尚且不知，我原本是李家……”
方鸿云忽的抬起了手，制住了这憨厚汉子的话头，问道：“你刚才说的是……李家？”
“没错！这位少爷，正是李家！”店小二点头如捣蒜，脸上的皱纹都紧张的颤抖起来，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的闷了一口，却不知道眼前这公子忽然重复了一遍李家究竟是何意。
方鸿云打量了一下这店小二的模样，手臂粗壮，看得出是个好把式，而且手腕灵活，看得出曾经是在大户人家里做过活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落在了点心铺子里当个小伙计，看起来也是头脑灵活的样子，不像是个会被人耍手腕排挤出来的样子。
想必……是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方鸿云轻轻的点了一下茶桌，示意道：“这便方便许多了，既然说到李家，我现在就能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若是投靠了她……想必，你的所谓后顾之忧，便再也不值得你挂心了。”
店小二露出了一脸惊讶的额表情，两指眼睛都忍不住睁大了：“这位少爷，您是说……？”
“你好好留着你的话，”方鸿云竖起一根手指点在唇上，“在这儿等着……”他抬起一只手，手指在空中利落的打了一个响。
飒——
店小二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是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是眼前的一切被人猛地抽离再从一片漆黑中还原，便看见方鸿云身后静静的站着一个人。
那人乌巾遮面，漆黑衣着，沉默不语的样子让店小二忍不住心头泛起一阵寒意，他不知道这黑衣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道面对这黑衣人自己该怎么办，但他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了，眼前的华衣少爷不是笙歌楼简简单单的一个小管事而已。
那是……
那是笙歌楼的乌衣卫！
店小二怔楞，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找上了一个绝对不能惹的人。眼前这位少爷那双比夜色更加深沉的眼睛虽然似是在笑的样子，可是明明白白的没有一丝真实的笑意。
他在打量自己的眼神里没有一点人会有的感情。
“去客栈，把她请过来。”
店小二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不敢再有一丝动作，方鸿云冷淡的声音在寂静的茶室里传开，让店小二只觉得牙齿都在打战，强忍着自己心中的不安，他强迫自己按捺下那强烈的惧意，等待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
乌衣卫领命，店小二只听见一声短促有力的：“领命！”眼前那人便如同来时那样，消失的迅速且无影无踪。
屋檐角上砸落一排水滴。
方鸿云抬头望向窗外的山峦，忽然开口，不是对着店小二，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背后：“小心些，她病了。”
店小二毛骨悚然，却听见那空气之中传来一声悠悠的回答，恍若是在千里之外却炸响在耳边，转瞬即逝：“是。”
他只觉得一瞬之间整个人如坠冰窟，面色惨白。没有那个还想要活下去的人会随便的把自己置于险境，可是他既然已经选择了要给自己谋一条出路，便别无选择。
不知道究竟来的会是谁？
方鸿云毫不在意眼前店小二的纠结彷徨，只是安静的将他所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在心中暗暗推算杜无灵什么时候才过来。
这边茶楼气氛莫测，那边相思客栈之中总算是有了一点眉目。
第四锅粥散发出了像模像样的香气，装在里头正在被熬煮的东西看起来也很丰富，让人有了不错的食欲。
自从先前方鸿云暗中支援，乌衣卫们可谓是士气大振，拿着锅攥着勺子扛着柴火的，都鼓足了力气想要把这一锅有了援助之力的粥好好的熬煮出来。
大团大团的热气从锅中升起，略显得寒冷的院子里散开来，就好像在眼前展开了一副漫长的画卷一般，杜无灵含笑将乌衣卫每个人的样子一一看在眼里，心中盘算着，原来这些死士也不全是冰冷如同石雕一样的人。
她的身边少了一个翠儿，如今倒是多了这么一群外表看起来精悍犀利，却仍然是家事苦手的护卫，虽然没有谁能代替那个曾经的小丫鬟，却到底也让她的身边显得不那么寂寞了。
想到此处，那个少年有些傲气的眉眼又在心中逐渐变的清晰起来，那或许连神明也会怪罪的容貌，还有那双无情偏偏似是多情的眼睛，连同那日夜晚不管不顾冒失的闯进来只为将心头留恋的话说个清楚……
方鸿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杜无灵安坐在椅子之中，看着眼前乌衣卫忙碌的一幕忍不住陷入沉思。
方鸿云绝无可能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在竹林初见的时候她便在心里明晰了这一点，没有人能让方鸿云动容，除了他自己的想法。在玄竹天罡阵之中，那铺天盖地的大雾之中，若隐若现的一抹人影，或许就是方鸿云本身最好的写照。
她相像不出当年的方鸿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推算出笙歌楼之中有一个想要对自己不利的人之后，她虽然也猜到了那是和方鸿云血缘亲近之人，却万万想不到竟然会是恋慕着自己弟弟的方家大小姐，方碧瑶。
若不是因为方碧瑶的痴缠，或许方鸿云当年也不会被困在雾竹林之中。方家的小少爷在许多年前是有名的江南剑客，一柄寒铁所铸就的剑愿意认他为主，天赋奇崛将来必有所成。
纵然方家的人都对大小姐爱戴有加，而对小少爷横眉冷对，也不过是让方鸿云失了些无足轻重的软弱之情，未拔剑而可伤人与百米之外，一张脸可与春秋争辉，这是杜无灵唯一能从坊间巷陌的老人口里听到的当年对惊鸿一现的方家小少爷的评价。
方家之人无谓他，可当时江南之人多认为方家将来必出豪杰，而这必为方小少爷。
有子不如方鸿云，举世难寻寒铁剑。
能担当的起江南之地的人这样盛赞的，必然是一个英气少年，虽然心无善感，却依然有着自己的傲气和未来。也许是继承方家的暗部，也许是称为江南当之无愧的剑侠，正是由于本心的纯粹，反而对武学的领悟更胜常人。
可惜命途多舛，一朝中了蛊毒，被困在玄竹天罡阵之中，原本的傲气渐渐的磨成了冷淡，所有的展望都碎了一地，变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
可是这样一个除了杀念，便不曾被教导过何为他物的少年，会明白情为何物？
杜无灵只觉得一片恍然。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人间正道纵然她如何想要擦亮双眼，也看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怀恨而来，如今流离失所，不过是为了能够为了替自己的怨愤找到更加稳妥的方式来回报给曾经将它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人罢了。
这样在她这一世睁眼的那一刹那便已经注定了的命运，容不得为了旁的而有一丝的分神和错漏。
上一世杜无灵惨死地牢，而方鸿云则在玄竹天罡阵之中被方碧瑶逼疯自尽。
杜无灵原本就是和方鸿云毫不相干的人。
只要锦娘一死，方鸿云喝了锦娘以身炼出的解药，从此便不会再受尹阳蝶半分困扰，虽然从此忘记过往，不知爱恨，却总好过眼见着自己一天天逼近死亡。
活着总是比死去要好的。
每个生者总是如此厌倦当下，却不知道那是此刻正在死去的人竭尽所能最终陷入绝望也抓不住的未来。
杜无灵想着，方鸿云也许只是一时糊涂，出了雾竹林，对着世道看的不清楚，还以为这是一个一腔驰骋热血便能表白衷心的世代。虽然如此，却也没有关系，她已经为方鸿云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否则锦娘的死又算得上什么呢？
寒风裹身，杜无灵咳了一声，将手边一直被小炭火温着的清茶拿来润了润干渴的嗓子，却没有在院子之中看见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扶苏哥哥，锦娘呢？”杜无灵有些吃力的清了清声音，放缓了速度说道：“这样冷的天气，她还在外头？”
站在一旁的杜扶苏微微一动，接过杜无灵喝过的茶水，从一旁拿过小壶重新添上，然后拨弄了一下小炭炉，将里头的调的暖和了些，不至于抵不过这骤降的寒气，将茶杯放在上头，继续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