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这么做着，一边回答了杜无灵的问话：“她还守在李家的院子里，这几日你病了，李家的变故又大，短短几天就没了两位小姐，李家虽然捂得死死的，内里却要防着横生枝节。”
“她现在是盯着李少风，还是看着李洪光？”杜无灵问道。
“李家送来的消息一天有两三次，看来是两边都有盯着，只是李少风那头注意的更多一些。”杜扶苏说道，心中却暗自将锦娘那字迹虽然筋骨尚存，但是已经有了越来越明显的疲态的意思隐瞒下来。
这是锦娘亲笔传书，在李家未倒之前，不必让杜无灵知道自己的痛处，只要她还能撑得下去，并没有必要将自己的一点点忍耐宣扬的人尽皆知。
不论杜扶苏自己是同情亦或是无感，但既然锦娘自己如此嘱咐了，他没有理由违背锦娘的意思。
即便他早就听了杜无灵说过，但既然这是锦娘的意愿，杜扶苏便只做个旁观者便足够了。
更何况，如今他去同情别人，又有什么用？只要稍微得了空闲，他便忍不住会想起方鸿云先前和他所说的一切。
就好像他被人抛弃，活了浮浮沉沉的这么多年，被人弃之如履，就为了有朝一日最终从一个原本应当是陌路的人口里听到与自己的身世有关的一切。
他不是生于此，却是长于此，思于此，就连想要守着的妹妹，将来回了吕家，也终究要停留于此。
杜扶苏若是想要自己的妹妹安安稳稳，便不能永远指望着迟早会尘归尘土归土的方鸿云保障他所不能及的未来。
杜扶苏和杜无灵各怀心思，却已然想到了不同的方向。
乌衣卫甲字号探头看了来看大锅之中的粥，虽然比不上笙歌楼的厨子所作的美味，却总算是一分色香味俱全，能断的出手的食物了。
他神情郑重的点了点头，身后的一众乌衣卫弟兄们见他如此神情，也忍不住内心的雀跃之情。
这种感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就好像一颗被冰封在厚厚冰层之下的心久违的感觉到了一点点人世的温度。
挣脱了生和死的界限，沾满血污的手，还能伸出去握住谁递来救援的那一根稻草一般。
方鸿云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曾被方家家主，也就是他的那父亲无数次称赞过的双手，握着剑的时候能够清晰的展现出手背上简明的骨骼线条，就好像把一生命运都隐藏在其中。
该伸出手去寻求帮助吗，亦或是隐忍不言直到自己消亡的最后一瞬间？
方鸿云盯着自己的双手出了神，曾经亲手取过那么多性命，最终却连自己能活多久也难以掌控。
他将那釉色清透的茶杯在指尖缓缓转动，看着茶杯里的水面当漾开一圈圈的波纹，将自己倒映在其中的面容彻底搅碎成一片模糊。
和他面对面坐着的店小二虽然隔了一张桌子，却依然大气不敢出，捧着茶杯胆战心惊的等着眼前这位少爷再有什么举动。
不敢揣测，不敢轻举妄动。
方鸿云抬头瞥了店小二一眼，一直没有什么波澜的脸上忽然像是从深潭里冒出一尾锦鲤一般回春，展现出了一个没什么温度，却极能够蛊惑人心的笑容：“你在看我？”
店小二噎了一下，慌慌张张的开口说道：“啊，额……不是，啊不，小的是在看……小的不是有意冒犯！”
他虽然如今只是在点心铺子里当一个小小的伙计，却也知道，像是这位少爷这般容貌出色的人，平日里必然少不了各种来自别人的目光，大多心里也早就腻烦了，若是自己因为这一眼，就惹得他不快，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方鸿云看出这店小二心里的慌乱，嘴角扬起的弧度却奇异的加深了：“也罢，你若是怕我，还是好好的喝你的茶。”
他看起来像是完全对这茶水点心没什么注意了，只是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相思客栈的方向。
乌衣卫戊字号既然已经接下了楼主命令，自然是迅速朝着相思客栈而去，况且这离得也不算远，不过是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看见了相思客栈的大门。
或许是因为相思客栈早已经被方鸿云包下的缘故，偌大的客栈楼宇看起来空空荡荡，平日里因为此处来往客人极其繁多，门口停着摆摊叫卖的小贩大多也都汇聚在此处，显得热闹非凡，现在光景不再，却只剩下寒风落叶，显得门庭寂寥。
只是这街道看着空旷，却不像是面上那样能让人随随便便的走进去的。
戊字号才堪堪在距离门一段行路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一时间，只听见飒飒两声之后是接连的铁器碰撞上石板路的声音，两枚暗镖已经深深扎进了戊字号脚尖前的地上。
街道上看不见半个人，却有人低沉的声音在说话：“来者何人？”
“来者无言。”
“无言何以为来？”
“若不来，便难守琼楼玉宇。”戊字号有力的回答，说话声非常平稳，早就将这一段对话牢记心间。
几乎就是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方才浓郁的杀气就立刻消失了，看起来前方似是毫无阻挡，可以肆意通行。
戊字号却没有急着迈步，停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举起一只手，在空气之中缓缓的画出了戊之一字。
方才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以死替生，以身护人，可有悔乎？”
“死者无悔，生者无念。”戊字号接着说道。
方才钉入地面的两枚暗镖骤然之间溃散，变成了无数粉末飘落在地面之上，转瞬之间就被瑟瑟秋风所带走。
戊字号这才重新迈步，向着相思客栈走去。
刚才那些不过是过了乌衣卫的真伪辨别罢了，乌衣卫按字号排列，每一个字号都有自己独特的暗语，若是随意换了旁人，也没有办法当下答出。
那暗镖原是用楼主派发的红琉璃所化的气劲，被内力包裹其中，只有身上带着同种红琉璃的人方能安安稳稳站在原地，如同戊字号那样，暗镖只会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却不会伤及皮毛。
而随后却是红琉璃的验证之语，若非红琉璃初次认主的人，在说出那些誓词的下一秒，便会被火焰灼烧殆尽。
如此周密详尽，也是方鸿云之所以放心大胆的把杜无灵交给这乌衣卫精锐们守着的原因。
江南之地能再有这样的护卫的，屈指可数，或许唯有吕家的子孙能有力气一战，然而方家走的是武学至精至纯的路数，以天地化人，以武入道，便是这琉璃所带给他们的好处。
而吕家却是和方士有所来往，所习得的大多是炼神的法子，故而纵然吕家人多势众，却也未必人人都能战胜的过乌衣卫。
还未走进院子，戊字号便闻到了那锅粥的香气。
看来楼主方才送过去的那些点心包裹……还是排上一些用场的？他推开了门，有些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些已经被灶火熏黑了脸，一脸大功告成的喜悦的弟兄们。
戊字号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放晴推门的力道，吱呀一声老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引起了院子之中众人的注意。
杜扶苏虽然筋脉受损，将来难以再在武学上有所精进，之前却也到底是跟着方鸿云练了一段日子的，故而比杜无灵更显听到了那声音。
杜无灵五感尚且不及杜扶苏那般灵敏，但是杜扶苏一动，她便也自然而然转过头去，看向院子的大门。
被推开的大门中间站着一个人，和院子之中的乌衣卫们是一样的打扮，只是那气势看起来沉默寡言，和跟了杜无灵几日，做了各种本职工作之外的活计的精锐们不同，更像是之前方鸿云身边，那种内敛的性子。
杜扶苏上前一步护在杜无灵身前，他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既然守在院子外头的乌衣卫会将这人放进来，再加上这穿着打扮，几乎没有可能会有意外。
但是凡事总是要靠自己的，他如今这样，就算是自己也能挑得起一点保护的担子，人心是会变的，自己想要守着的人，就该用自己的力量好好的守住，不要将来后悔莫及。
哪怕现在如何弱小。
杜无灵注意到了杜扶苏的举动，眸光一动，似是心中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眼睛，却对那个还未开口的乌衣卫说道：“你是什么字号？”
戊字号回答：“字号为戊。”
“方鸿云叫你前来，所为何事？”杜无灵几乎不用多想，就直到眼前这人必然是方鸿云身边的人。
自从那一日忽然将一堆护卫塞给了自己，方鸿云便么有在自己眼前出现过，先前恨不得天天都在这儿，现在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未曾露面。
杜无灵只看见这戊字号的一瞬间，便猜测出来，是他背后的主人有话要说。
自是……究竟要说些什么，却是她还不知道的。
戊字号铿锵有力的回答道：“楼主请小姐，去茶楼一叙。”
“茶楼？”杜无灵眯了眯眼睛，心中飞快的闪过了众多想法，却没有急着表现出来，只是问道：“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