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发髻在镜中映出两三朵，门影在被推开的时候变化无常，慢慢的缩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
院落里繁华坠落，怀着无望自天地凋谢，远方泛出隐隐的桃花血色，就仿佛在这个家族之中纠缠了大半辈子的执着。
今日晚风絮语不断，明日里阡陌之上依然繁花朵朵，若是还有来人，看着那鸿雁自天边飞过，可曾会在足踏满街青苔白霜的时候想起此处的美人玉碎销香。
“锦娘，你可曾觉得，这些不过都是被说书人当作笑话随口说说的故事？”杜无灵坐在这个满是鲜血的房屋中，只是点着油灯一盏，等着李家的两姐妹到来。
她们回去的早，想必有不少事情还需要好好处理和思考，先前有去探口风的乌衣卫已经前来报信，李家主和大夫人全都身死牢中。
想来锦娘这时候应该也还在李家的院子之中等着自己，杜无灵便悄无声息的先行一步，在李家之中等着两人。
“你看看他们，谁不是曾经富甲一方，谁不是大权在握……可没有一个人逃得过别人的算计。金银财宝算得了什么，权势滔天又算得了什么，锦娘你看看这天下，十年来成全多少人痴梦一场，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杜无灵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我也一样，锦娘，我也一样的。”
这话说的笼统，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锦娘这时候睁开了眼睛，带着些许困惑的看了看杜无灵，却没有从那张脸找到自己看得懂的情绪。
她们太像了，也太不像。锦娘常常觉得杜无灵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的人，也许不是那个收养了她的杜家，也许不是她流浪过的江南，甚至于不像是从这个烟火人间来的，锦娘时常注意到，杜无灵只是淡淡的抬起眼睛看着夜空的远方，就有一种无边的寂寞。
就像是要把回忆尽头的空白都染成了黑色。
“他们既然咎由自取，那么我们又何须替他们操心？这不像你，杜无灵。”锦娘开口说道，声音没有一点波澜，凭栏坐着，靠着窗看着院落的方向，漫天的枯叶纷纷落下，萧瑟的仿佛诠释半生执着：“人生将近的毕竟是我，我以为会坐在这儿伤春悲秋的应该是我。”
“我倒是忘了这一点，你说的对。”杜无灵扬起眉毛，波光粼粼的双眼从锦娘身上掠过，浮上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是我不对，你比我走的要早，不过你可比我好多了。”
“你这口气，倒像是看破了生死一般。”锦娘蹙眉，想不透杜无灵身上着一种看破一切的气势哪儿来的，“你小小年纪，经历的事情还不多。将来还长远着，你会见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情，你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江湖夜雨，更没讲过十年一灯，这样草草的让自己失去了希望，岂不是太过浪费。”
这一番劝解的话让杜无灵的眼睛短暂的亮了起来，就好像有一束火苗在她的眼睛之中跳动了一下，又逐渐的被深沉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吞没，天际一只寒鸦无声飞过，正如古往今来无数行人所见的那般，无法洒脱：“不，不是的。”
杜无灵沉默了一会儿，锦娘没有接话，就听到杜无灵浅笑了一下，那声音很淡很淡，就好像不是在笑而是在哭一样，但是等她转头去看，明明白白的又确实是在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淡然：“锦娘，我经历过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够多了。”那最后一句话含在唇齿之间，模糊微弱的几乎可以说是根本没有说出来，但是锦娘依然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什么意思？”锦娘皱着眉头去问。
此时外头秋色正温和，在李家的那一头，还有不知道一切的小丫头哼着无名短歌，举着灯花唱着无人可及的韶华流霞，连笔墨都无法清清楚楚的诉说清楚。
眼前的人好像也在昏暗的光之中逐渐模糊了，看不清轮廓看不清表情，甚至都没法分辨此时所处的究竟是冥府还是人间。
浮华一概随着夕阳逐渐隐没，妆容半残露出血肉之下一颗真心。
“你不甘心吗？”杜无灵问道，“你可有过不甘心？”
不甘心？
今年秋风，奔赴的都是旧年的誓约，寒风冽冽。
一根发簪里凝固了无数昼夜，眉心都落满了白雪。
岁月不曾对任何留情，脉脉思绪统统随着碾压在这块土地上的所有时光变成粉末，袖中的风月也都是逝者不可追。
不甘心又如何？
锦娘垂下眼眸，流光从来不曾照亮过她的这双空洞的眼睛。
若是不甘心，她的娘亲可曾会活过来？
若是不甘心，方鸿云可是会爱上她？
数日之后，回到吕家的十九爷的女儿，可会是锦娘自己？
将一切全都怪罪到了月亮的阴晴圆缺，人事谋定统统推脱给上天，谁不会轻松？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
“你觉得我会不甘心？”锦娘反问道，却觉得心里怪怪的，她知道杜无灵不是会问着没有意义的俄问题的人。
杜无灵轻轻的眨了眼睛，那澄澈的目光牢牢的专注在了锦娘的脸上，和她平静地对视着：“锦娘，我们长得像……或许，血脉里也有相同之处。苍天恨人有缘，人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顿了顿，勾起唇角，“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锦娘，你好好的听清楚，记牢了。”
锦娘皱起眉，坐直了身子看着杜无灵。
屋檐之上的碎尘落下来掀起一片不可知的烟尘，仿若人间一瞥。
“你若是不甘心，就好好的记住你为什么不甘心，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干，你爱着谁……亦或是恨着谁，你为了谁活着。若是再给你一条命，你曾经做过的选择，值不值得从头来一遍。就算是到了死的那一刻，你也要牢牢的记住，等到你变成了鬼……你会回来的。”
那句你会回来的说的意味深长，就好像有很多不可言说的事情都藏在了那尾音之中：“你若是不甘心，就跟上天再借一条命。”
再跟上天借一条命，说的多豪气，多轻巧。
这样浮夸的话语不像是自己所认识的杜无灵会说出来的话语，但是锦娘却莫名的觉得杜无灵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笑的模样，甚至比她从前出谋划策的时候还要慎重万分。
向……苍天再借一条命？
锦娘来不及有什么回应，就听到了从院子那头传来的细碎的脚步声，听起来熟悉的很，正是李家的三小姐和四小姐带着管家交付的账目前来的时候。
只好短暂的向杜无灵点头示意，暂时搁下了方才的那一个话题，却错过了杜无灵有些凝重的眼神，此时应该谈论的却不是这个。
“她们来了。”锦娘说到。
杜无灵听见了这话，便收拾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那副沉静深沉的模样，站起身来将裙摆上的褶皱都仔仔细细的抚平，从容的走到窗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随后，两个女子一先一后，带着三两丫鬟出现在了视线里。
三小姐刚刚转会弯，就看到早早在院子之中等着自己的杜无灵，正在站在自己要去的李家主的房间的窗口，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
“她已经到了。”六小姐拉了拉三小姐的衣袖，小声地说道。
“我知道。”三小姐回握住刘小姐的手。
两会人走到了那厢房的门口，闻到了里面透出来的隐隐血腥味，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渐渐的冰冷沉积下来。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李娉琪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这就是最后一次再见到父亲。
那个待自己亲厚温柔的父亲，撑起了李家的男人。
过了今天之后，不过就是上一任的李家主而已，他留下来的一切，自己和三姐姐要好好的撑起来。
三小姐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却忽然被六小姐抓住了手腕，力气不大还在发抖，却依然很坚定，低头去看她的表情，转眼即逝的伤感深入浅，远方笙箫都逐渐停歇。
“六妹妹……？”三小姐问道。
李娉琪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并不算是真心的笑容：“三姐姐，这门，就让我自己来开吧。”
就像当年的二姐姐一样，亲手推开这扇金银权势的门，将过往天真都统统抛在身后，从此不懂得疲倦，不懂得善心，辗转间再无言。
手扶上门把，方才院落的门是三姐姐推开的，这时候李娉柯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多说，就这么无声无息的退到了李娉琪的身后，就好像她曾经说的那样，将来必定会想辅佐二姐姐那样，让六妹妹清明治家，恩威并施，做一个值得李家后人称颂的家主。
两人的丫鬟似乎也明白了各自小姐们的选择，默默的退散到了后面，跟在了三小姐的身后，谁也没有抱怨为何明明更更加足智多谋的三小姐为何不亲自出面力挽狂澜，既然小姐如此选择，她们只有遵从主上的命令。
李家的风云，从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