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上的水缓缓落下来，不像是能够随手解决的问题。
点点滴滴都砸落在地上，就好像要将空落落的心都砸出一个个洞来，风从缝隙里无所谓的吹。
李少风伸出手，手臂从铁栏的缝隙中伸出去，直到不能在触及的远方，那处是一片黑暗。
点点滴滴的水坠落在他的掌心，将掌纹湿润成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再顺着指缝缓缓滑落。
漏下去，在地上汇聚出浅浅的水坑。
“怎么，这时候伸出手来，是想要祈求什么？”
熟悉的女声，一如李少风这么多年来所听见的那样，一直如影随形的跟在他的身边，抑或是身后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还以为……这时候，你该还在和那个老头周旋。”
李少风轻轻的笑出声来。
那种歇斯底里的笑声，被压抑的缓缓的从双唇之间倾泻出来，在空洞的牢房之中回响。
“毕竟这可是李家的私牢，你要进来，想必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李少风从披散的头发间盯着面前的大夫人：“不知道你现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夫人静静看着状若疯癫的李少风，那张阴柔俊秀的脸从头发之间露出来，就算是在这样脏污阴暗的地下，依然也醒目的无与伦比。
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了啊，从未变过。
李夫人上前一步，靠近了锁着的牢笼，伸手握住了李少风的手，低下头，动作轻柔的把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就好像李少风正在深情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一般。
“我来，自然是为了救你。”李夫人喃喃说道。
“救我？”
“你看看你这样子，被关在这种地方……若是我不救你，想必家主这辈子都会让你再也没有出头之日。”李夫人打量着李少风的样子，“你不应该到这种卑微的地方。”
“那个老家伙……”李少风嗤笑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斜睨了一眼李夫人，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这次的事情之所以如此艰难，还不都是你生的那位八少爷，居然和我有了什么血缘关系……简直就像是倒打一耙，若不是我看在那李娉琪好歹还算是我的侄女，早就该送她上路，别挡道。”
李夫人目光平静，和口气嘲讽的李少风静静对视：“以后不会有人再干扰你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陌生的，仿佛释然一般的淡淡吐息，几乎要被着深藏地下的牢笼里不绝于耳的水声所淹没。
但是依然清晰地传达到了李少风的耳中。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心中颇又些不好的预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夫人看着他，已经有了岁月痕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奇怪又扭曲的笑容来。
她的容貌是极好的，在江南一带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当年正值婚嫁年龄的时候，提亲的公子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可是偏偏就嫁给了李家的少年家主。
当初身子弱，故而总是常伴青灯古佛，对于李家的事情从来不插手，更不关心，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所以在她第一次派了心腹丫头来向李少风透露风声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促使这位从来不过问李家事物的大夫人居然会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
如今那张还为成熟的少女面容逐渐和眼前的妇人的样貌重叠起来，就像是过往岁月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李夫人轻启朱唇，终于将当年没有说出的事情，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说给眼前的人听。
“少风，你可还记得……我的名？”
李少风低声回答：“自然是记得的，你是哥哥的夫人……名为红裳。”
“那你可记得，你第一次听见这名字，究竟是什么时候？”
“这……”李少风皱起了眉头。
看着李少风像是记不起来的样子，李夫人微微笑起来：“你自然是不记得了。你可还记得，那年方家出行的灯会？”
李少风睁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眼前苦笑的女人。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年的灯会。
正是那一年，方家的大小姐出行，在灯会之中惊鸿一瞥，他便牢牢记住了那个惊艳笔墨的女子。
从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纵然之后方碧瑶因为一己私欲，将自己变做了不人不鬼的模样，以猴子的样子苟活，他也无怨无悔的替她鞍前马后。
可是就因为一点点的疏忽，他守在掌心的这轮明月，便葬身于笙歌楼的大火之中。
他恨极了设计这一切的杜无灵，却没想到最终将自己陷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李少风和方碧瑶的初遇，关李夫人什么事？
李夫人看着李少风茫然的样子，拔下了头发上的发钗，上面刻着的一句诗词：“你看，这上头的诗词，就是你那一年题在灯笼上的。你为了讨好方家小姐，随手拿起的那个灯笼，是我的。”
李少风愣愣地听着李夫人所说的一切。
“我就站在一旁的灯笼边，看着你的样子。”李夫人捂着脸，带着笑意的声音却莫名的带上了一丝哭腔。
这么多年的委屈。
这么多年的忍耐，却换不来这个男人记住她哪怕一丝一毫的好处。
“我那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你为妻。”
“什么？！”李少风震惊的看着李夫人。
他原以为李夫人不满足于退居李家的权利之外，想要给自己谋取点什么，却没料到她竟然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有没有想过，刚才你这句话，若是给家主听到了，你会是什么下场？！”李少风疾言厉色。
“李家主！”李夫人大笑几声，刚才流下来的泪痕还在脸上，将精心打扮的妆容都融花了，看起来怪异的很，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得意声音说道：“少风，刚刚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已经没有人会再来妨碍你了。”
这句话刚才听来只不过是安慰罢了，现在李少风却忽然领悟了里面真正的意思，忽然觉得脊背一凉。
“你——”
“李家的家主，被我用小刀捅了七处要害，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他。”李夫人笑的释然，“少风你的样子，是觉得我下手太重了？我可不觉得……只要一想起他曾经对你做了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我恨不得他遭受和你一样的痛苦。”
李少风浑身一震，盯着李夫人。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了。
就像是自己一直费尽心思想要遮盖的真相，被人一把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几乎要感到窒息。
李少风猛的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那个他称为哥哥的家主给他一粒药，看着他吃下去。
那是毒。
从此李少风的模样便驻足在了那一瞬间，永远是那种青年初开的风雅青涩，带着一丝女人般的考究。
一辈子都保持这个样子，寿命却比别人足足要短一倍。
而也是在那一年遇见方碧瑶的灯会之后，他很是绝望的被带进了这间地牢。
那个被尊称为家主的男人，剥夺了李少风拥有子嗣的权利，更是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粉碎的一干二净。
这些深仇旧恨，就这么一点点侵蚀着他自己的内心，发誓一定要手刃这个男人。
李家的血脉一个也不需要留下。
就连自己，也是一样。
原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伤疤和仇恨，这时候被李夫人一句话轻描淡写的提起来，几乎让李少风无法呼吸。
这个女人……
她自从那一年起，就一直注视着李少风。
那一年的灯会过后，原想着要去李家透露口风，可是她们家的探子却带回来了让大小姐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的消息。
一则，她所爱的人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二则，即便如此，李少风心属的却是方家的那位大小姐。
她将自己关在闺房之中足足有几十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直到最后一刻才推开房门，出来的那女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仅仅一眼就可以芳心暗许的单纯女子，而是不过是要为自己的心上人复仇的女人。
李少风失神地看着面前坦诚一切的李夫人，只觉得仿佛自己一直在被可笑的耍弄。
他以为自己掌握在手心的棋子，竟然才是一切真真的布局者，就连自己一直心心念念要亲手复仇的仇人，也是死在了李夫人的手下。
“李家的护卫已经去了相思客栈，三管家想必就是殒命在那里，今日你的两位侄女和那位你恨着的女人，过会儿头颅就该送来了。”
李夫人温柔的笑着：“少风，如此一来，李家都是你的，你可还满意？”
李少风一怔，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和一个疯子讲话：“我的？你不是还和那老家伙生了个八少爷，就算要继承李家，也不该轮到我！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八少爷？”李夫人吃吃的笑起来，“那天滴血认亲的时候，你不是看见了吗，他是你的孩子。”
“怎么可能？！你疯了？！”李少风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