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随着滚动的车轮摇摇晃晃，车辙上留下时光细碎的痕迹，杜无灵坐在马车之中，掀开了一半帘子，托着下巴向外看。
策马扬鞭的马夫，挑着麻花担子叫卖的小贩，坐在阁楼之上手中轻摇着画扇的侍女，还有路边嬉笑戏耍的孩童，都如同疾风一样化作了无数飞掠而过的彩色碎片印入杜无灵空荡荡的双眸里。
“无灵，若是你不想去……我替你去了，也无妨。”杜扶苏见着杜无灵这衣服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开口说道。
杜无灵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扶苏哥哥，你也太把我当个小孩子了。”
“别人家的姑娘……我也是知道的，这年纪都还在家中，好好的享乐快活，哪有像你这样在外头受苦受累，累了病还要奔波不停的。”杜扶苏理所当然的说道。
“那也是别人家的姑娘。”杜无灵淡淡看向远方，拨开阴云的一线日光洒在她的眼睫之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好像那双眼睛能够与日月争辉一般。
“你何必总是这样对自己？”杜扶苏有些苦恼地说。在小狐狸面具之下，那双总是深沉冷淡的眼睛微微波动，就像是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开无法看透的难题。
自己的妹妹如此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是说要为了为翠儿报仇，想要手刃李少风亦或是李洪光，都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想要杀掉一个人其实是很容易，不官他花了多少心思，为自己安排了多少护卫。
正如方碧瑶死前曾经对方鸿云所说，真正能够踱去一个人性命的，是杀人的心。
人非圣贤，岂会做到无懈可击。但凡有一点点错漏，变会被人毫不犹豫的置之死地，纵然是哭泣求饶也毫无作用，当命定的那把刀落下，刀锋饮血的刹那，所有的恩怨难道不算是一了百了？
“扶苏哥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草木，从洪荒伊始至今，能被尊为万物之灵，便是因为人心所在。”杜无灵平静的说道，就好像是在说着书中的一段故事那样泰然自若：“能干脆的了结掉仇人性命的方法有千万种，但是偏偏不应该是最痛快的那一种。”
她在转过头来，对视上杜扶苏的眼睛：“人一旦死了，便不会再受苦。活着的人之所以要为了死者报仇，就是因为死者未了的人生之乐，还有被留在世上的人的痛苦，这些才是报仇所在。”
葱白指尖点上眼睛。
“如果翠儿看见了她不想看见的东西，被做了她不想做的事，受了她不该受的苦……”杜无灵将放在眼睛的指尖慢慢转移到脖颈处，比划了一个割开的姿势，“那么我要的，不是让施暴者逃避痛苦，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是如何沿着能挣的活活惨死，自己的挚爱是如何一点点被撕成碎片，自己的依赖一寸寸的在眼前崩塌……”
我要天地都为这一点不公动容，我要负了我的人永生活在悔恨之中。
“……这才是复仇。”杜无灵笑了起来，“这才是我打算要对李家所作的事情。”
“……你……”杜扶苏盯着她，直直望向那双眼睛的最深处，却发现如同又弥天大雾遮挡一般，根本看不清楚。
眼前的杜无灵就像是一个眼前被蒙住了眼睛的人，只能靠着心中的依稀一点光亮去寻找出路。可是那光太微弱了，以至于随时会被风雨飘摇所扑灭。
——方鸿云说，总有一天杜无灵会需要一个能够给她足够支持的人。
可是现在的杜扶苏还没有那样的力量。
杜扶苏定定看着杜无灵，忽然将视线移开，说话间似是有了一丝不甘和惆怅：“你想做的，没有人会阻止你。只是若是你想要转身看看的时候，记得你不是孤立无援的……便行了。”
杜无灵正想要搭话，却忽然脸色一变，身子往前倾，双手扶住侧窗向外看去。
杜扶苏跟着她看去，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回头再注意杜无灵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却不是那种之前病弱的苍白，而是一种被什么所惊扰而无法安心，满心焦虑的脸色。
那之前暗藏锋芒的眼神也被惊疑所取代，一跳一跳的煽动这不安定的光芒。
“不……怎么会是他？”杜无灵慢慢自语道，双手抓紧了自己的裙摆，用力的指骨都开始泛白。
“无灵，怎么了？”杜扶苏伸出一只手在杜无灵眼前晃了晃，却像是忽然打破了一道屏障一般，杜无灵涣散的眼神忽的聚集在某一点，然后对上了杜扶苏的眼睛。
她问道：“扶苏哥哥？”
“我在，你这究竟是……”杜扶苏回答道。
“今年离秋猎……还有多久？”杜无灵问道。
“秋猎？”杜扶苏楞了一下，没想道杜无灵会突然提起这个，毕竟他先前在杜采儿家中也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养子，那镇子又着实偏远了一些，对政务上的事情不大清楚。
不过帝王秋猎是每年家家户户都会谈论的话题，仔细想来，似乎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的事情了。
“大约还有一个半月，这其中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杜扶苏问道。
“一个半月……？”杜无灵却没有心思去回答杜扶苏的话了。
这种时候，三皇子怎么会在这儿走动？前世的这时候，三皇子明明还待在华京之中。
亦或是……
杜无灵猛然想起，先前李少风初识自己的时候，似乎也曾设下过一个局，自己就是被一个远远看着像是三皇子的人所引诱，和杜扶苏失散。
难道是李少风又在暗自策划什么？
可是如今锦娘在李家守着，若是李少风那处有什么异动，没有理由自己会毫无风声，依照锦娘谨慎的性格，不会出现这么大的疏漏。
可是若是三皇子本人在这里，便更加说不通。
江南之地距离北朝廷甚远，即便是快马加鞭，到这里也要两个月左右，如果是三皇子亲临江南，那么两个月之前，他便已经不在华京。
可是帝王秋猎在即，三皇子若是这么早离开华京，必然无法得到帝王欢心，无法跟随帝王一同前去猎场。
上一世……三皇子是参加过秋猎的。
拿自己刚刚见到的一闪而过的人影，究竟是不是三皇子殿下？
杜无灵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却只感觉到马车颠簸的慢了下来，周围的景色也慢慢明晰起来，就好像是一副快速闪过的山水墨画终于看见了真实面貌，变成额清晰无比的浮世绘。
那座看起来有些老旧的茶楼终于，远远的出现在了视线了。
“无灵？”杜扶苏出声打断了杜无灵的思考。
“扶苏哥哥，我没事。”杜无灵意识到现在不是一个考虑这些的好时候，便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乖巧笑容，对着杜扶苏安慰道：“我只是刚才看一件一个卖挂画的，似乎是画着帝王秋猎的景象，一时间觉得好玩，罢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杜扶苏颔首说道。
杜无灵转过头去看着那茶楼，却没发现杜扶苏的眸色变深了些许。
杜扶苏记得，方鸿云曾同他说过，杜无灵希望回到她母亲的氏族，也就是江南之地赫赫有名的吕家，之后正是帝王选妃的年份，各家的小姐都有晋选的资格和名分，杜无灵此番行为，难道是为了进入帝王家？
……也罢，自己这个妹妹，自从上次在杜家醒来之后，便实在是捉摸不透。
况且她若是真的满心富贵，那么为何不去找自己的父亲？杜将军出身华京名门，京城杜家也是天下皆知的满门豪权，而且女儿投父，按照礼数来讲也没有什么不对。
只是看杜无灵的样子，却一点也没有要去投靠京城杜家的一丝，就像是知道若是这么做了，便会发生什么一般，唯恐避之不及的远远逃开了。
那时候方鸿云曾经交给杜扶苏一张小纸条，上面便写明了就在他们离开杜采儿家中多少日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京城杜家曾经秘密派出几个人前去搜寻，当年失落在外的杜小姐。
恐怕他们寻找的就是杜无灵无疑。
只是方鸿云也说道，如今吕家也在派人查找当年一个失散在外的孩子的下落，虽然不曾明说，可是明里暗里打听消息的毛头全制式冲着杜无灵而来。
只是不知道杜无灵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些……怕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吧。
杜扶苏想到这个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就是人微言轻，随随便便的就可以被人轻易欺辱。
若是……若是杜扶苏是白岭宫的少主，是否杜无灵和杜扶苏便不会面对如今的窘境？
可是杜扶苏却也实在想不通，他心中知道方鸿云所言非虚，当他提到那个狂妄的白绫宫少主的时候，自己的心中就好像感应到什么一般不住的雀跃起来。
那是一种血脉里相连的悸动。
自己究竟是谁，又为何会被遗弃在冰天雪地的江南之地，自己的父母是何方人士……杜扶苏自嘲的想着，好像旁人都知道该如何走，自己却连来时的道路也看不清楚。
还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