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能看到那茶楼之上的窗子，有一些严丝合缝的关起来，有一些则肆无忌惮的敞开着，外头的风烟飘摇似乎永远与里面的一切无关。
其中有一扇，窗子上系着浅蓝穗子的，跟着屋檐的瓷铃轻轻飘动，远远的便能看得见那扇窗子里头，正含笑向外看着的少年。
身上的衣服是好料子，尤其是领口的钩绣白竹缎，在日光的映照之下泛着浅浅的银色偏光，将绣线的脉络走势凸显的一清二楚，在纯白色没有一点杂质的底料上，像是用极其浅淡的墨色勾勒出茂林修竹的盛况一般。
这样好的衣料，却也比不上穿着这身衣服的人。
店小二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公子立于窗前，手扶着窗槛，面朝这外头的远方，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那笑和面对自己的时候那种奇妙嚣张完全不同，散发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喜，纵然那嘴角扬起的弧度和先前这位少爷面对自己时候的笑容有着微妙的相似，却不由得让人不能不注意到他眼里那张清浅的，骤然浮现开来的恍若深夜暗香一般的愉悦。
扫几眼，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店小二光是看着眼前的人的样子，就知道这位少爷要等着的人快要来了。
虽然还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店小二也没有那个胆子去和这位少爷挤在一个窗口去看，但是来人为主位，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他都没有权利说话。
那他这样身份低下的人，自然没有道理还拿着茶杯管自己喝茶的。更何况这位少爷身上的气势可不弱，虽然面上是带着笑意的样子，他这杯茶，早就喝的胆战心惊，纵然吃一点糕点想要压下心头的不安，也都是味同嚼蜡，不如放下。
这头店小二自己紧张局促，偏头看了看方鸿云那边，却正好看见了那少爷有些不自然的打理了一下自己已经足够平整的衣襟，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像是要摸一摸自己的发冠一般，却忽然看到了店小二呆愣的视线，才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悻悻然放下手。
这是……？
“如何？”方鸿云颇有些不自在的问道。
如何……？还能如何？店小二一时之间有点迷糊，只觉得这句话问的实在奇怪，壮着胆子大大方方的在这位公子身上看了几眼，只觉得容貌，衣饰，举止，气质没有一处是称不上完美的，没有那一个细节是称不上恰到好处。
“小人认为，公子一表人才。”店小二实诚的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只觉得自己这句话还不够将眼前少年的风度所表达出来，生怕这位少爷不满意。
更何况，他也的确当之无愧。
方鸿云听到店小二这般回答，兀自沉思了一下，不像是生气，却也不像是很满意的模样，只是也不再纠结这个，将之前一直摆在旁边的另外一个茶盘端了过来。
“公子，这种活，就交给小人干吧！”店小二大惊失色，急忙想要上前代劳。
只是方鸿云却摆了摆手，让他退到一旁就行了。
那茶盘上摆着和桌子上已有的茶具一样的成色，看得出是精心搭配过的两套子母茶具。
上头也有和桌子上一样的一柄茶壶，两个釉色温润的茶杯，在茶杯底还有塑的精妙绝伦的小白莲。那壶茶一直在小火炉上温着，而桌上的那壶茶却已经是凉的差不多了，就算倒出茶水来，也已经错过了茶水口感最好的时候。
方鸿云把这一壶茶放到茶盘上，而将那新的一壶搁置在桌子上，茶盘上先前就隔着一个古旧的烟盘，上面的竹网上慢火煨着一小撮已经正是好处的茶叶，微微的卷曲起来。用茶勺将这些茶叶放到颠臼里忤碎了，再放进茶壶的细布茶包里用沸水过了两回。
小小的厢房之中，便骤然升起氤氲的茶香。
那真是行云流水一般的畅快动作，光是看着也令人赏心悦目，修长的手指执着黑岩壶将里头的茶水倾倒在小小的茶杯之中，顺着水柱缠绕而上一股逐渐散开的白色雾气。
若是圣人看到，亦会忍不住驻足。
店小二也听见了那一步一曼，由远及近的轻盈脚步之声，行走的不急不慢，没有鞋底猛然和木板磕碰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顺着固有的音律而下。
是一位大家闺秀。
店小二想到，这些他在李家做事的时候，曾听那些教习的婆婆说过的，男女有别，故而不能无缘由的随意见面，尤其是在特殊场合，有关乎姻缘的时候，媒人亦或是亲戚能够听隔着花屏传来的脚步声，判断一个女子的教养。
方鸿云只手翻转将烟盘利落的收起，一番动作下来桌上没有一点留下的残余渣滓，就连茶盘上被挪出又摆回的种种器物也合乎规矩，看起来高高矮矮错落，搭配得当。
他将茶盘摆回那个原先的杂物小几上，转身走了两步恰好是正对着门的方向，店小二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他的眼神看向了门口。
正是在同一时候——
“吱呀……”
门被缓缓的推开了，门沿上先是搭着一只手，上头还缠着白色纱布紧紧的绷着，骨骼分明，虽然尚且不算是有力的样子，但是却依然看得出那不是女子的手。
随后门再推开一些，终于完全的将门外之人的样貌露出来了。
一男一女，是两个人。
男子看起来和那位少爷差不多年纪，只是脸上带着一个江南之地夜市里常常能买得到的面具，虽然寻常男子大多买的都是看起来威武的武将面具，这位少年的面具却是一个滑稽的小狐狸样貌，材质看起来不怎么样，自是面具延伸到了耳边处的那地方，落下一个流苏来，在耳边摇晃着。
那流苏店小二却是认得的，这是这附近远近闻名的成衣店里售卖的小流苏，用料都是极好的，也是大户人家用来自己做些小物件的首选，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上面还有成衣店独有的彩色细线。
那小狐狸面具将少年的大部分脸都遮挡的严严实实，只是露出了薄薄的嘴唇和线条瘦削的下巴。
就算看不见脸，却也让人坚信，那是上等的容貌。
只可惜在面具所遮掩不到的地方，又伤疤的痕迹蜿蜒出来，虽然看不见究竟是怎样的伤疤，店小二却也仿佛知道这为少年戴着面具的原因。
……真是，可惜了。
而女子，却是要比身边的男子小上许多，身形娇弱似是弱柳，眸光似水宛有点点秋波，只是店小二却觉得，那女子和自己往日所见过的那些闺阁女子像是有哪里不一样。
那沉静的，好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笃定表情，浓丽道极致的清浅微笑，就像是暗夜行船所翘望的那盏不清不楚的灯。
那是一种异质的警示危险的辉光。
而先前那个飞身消失的黑衣侍卫，就沉默不言的站在这二人后方。
“方鸿云，你这是又出来欺负老实人？”杜无灵站在门口，扫了屋内一眼，看见那个一脸傻样的憨厚汉子，便开口说道。
方鸿云潇洒的一挥手：“非也非也，无灵，你这样说可就是冤枉我了，我可是好心人。”
“你若是好心，天下有谁算是坏人？”杜无灵打趣道，却只字不提自己已经猜到了他这几日躲在暗处看着自己的事情。
有些感情终将被埋入深深的地底，与其到时候难言放手，倒不如如今甘为挚友。
好歹，他日若是还有命再见，还能说上一句别来无恙。
三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杜扶苏看着这二人的样子，想着方鸿云本来可以一封书信搞定的事情还要将人叫来见面，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实在忍不住心中所念，也是在说不清楚，便也只好附和道：“他就是胡闹，无灵，你不该理他。”
杜扶苏和杜无灵顺势也就走到了桌前做下，杜无灵看了那店小二一眼，说道：“有什么事，坐下再好好来说。”
在这三人似乎是认识的。
店小二忐忑不安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谈话，不曾插嘴，心中想着。他看得出来那女子称呼那男子为哥哥，但那男子却温和的很，虽然话不多，却大多是顺着自己的妹妹来说话的，看来也是那女子才是关键。
那这位少爷所说的，能祝自己一臂之力的人，应该就是这位杜小姐了。
只是这位叫做方鸿云的少爷，却和先前的样子有所不用。只面对着店小二的时候，他虽然冷淡，但面上还有着笑容。可明明先前远远看见这位杜小姐来了的时候高兴得很，现在却义无毫无波澜的样子。
不想笑的时候，偏要笑。
应该笑的时候，却已经笑不出来了。
店小二只觉得眼前这三人看起来相谈甚欢，却始终话里有话，他也知道有些东西自己不能贸然打断，只是看着他们这样谈论罢了。
这也不算什么，毕竟在那些大户人家家中，这些场面客套，也多着呢。
店小二没往心里去，只是等着自己被叫到开口说话的时机。
等到茶过一轮，那位笑的温柔和善的杜小姐终于说话了：“怎么，刚才听方鸿云说，你是李家铺子里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