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微脸皮有些发红。
他不得不发红。
因为那画上男子的脸庞，和他没有十分相似，也该有九分接近。
这是不是偶然呢？
那指尖又拈起另外一张。
不同的姿势，那男子斜靠在花栏之上，眼神迷离，如同花街上卖身的小倌。
可那脸庞却格外英气，比上一张的画像，更像是这观看者本人了。
他如同碰到了烙铁一般，手指一松，那纸张已经飘落了。
他低头看着睡梦中很是清纯的人儿，实在难以想象，这些像勾栏画作的图是出自她的手里的。
他再也坐不下去了，急急地起身，替她把受凉的小脚丫藏回被窝里。
浅浅只觉得眼前一阵凉风吹过，她翻了个身，把小脸蛋也藏进了被窝里……
“小姐，小姐！”浅浅睡得正香呢，影儿又来砸门了。
她生无可恋地睁开了眼睛：“今天元笙少爷又来找我跑步啦？”
影儿险些喘不过气来：“老爷那边的丫鬟姐姐来传唤了，说让您梳洗打扮去花厅见老爷呢。”
浅浅把脑袋探出了蚊帐去看天色：“天还没亮啊，姐姐！”
这一天起得比一天早，不知道睡不饱可是会出事的吗？
影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晓得，那边叫得急，让说您马上就去。穿素色一点的衣裳，估计老爷要带您出门去，已经唤了车夫啦。”
浅浅赖在床上，抱住被子不打算撒手：“带我出门看日出？宝宝不想去！”
影儿才不管那么多呢，她完全可以在主子不配合情况下完成她的梳洗大业：“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老爷做了决定的事儿，谁能说不呢？只是您这脚还伤着呢，要是让老爷发现了……”
影儿心有余悸。
虽说是因为徐元笙而伤的，可她这个贴身丫头，小姐受伤不请大夫，不报主子，就是失职了。本以为躲个两天能解决，现在老爷忽然传唤，要掩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会的。”浅浅试着落地，还能闻见自己脚踝上散发出的药膏香气，“你看这不好多了？”她试着走了两步，“挺好的，谁也看不出来。这么早，早饭我也吃不下……”
“没吩咐给您做早饭。”影儿给她灌了大杯水，“老爷特地交代，让您别吃早饭。”
空腹？
浅浅想晕。
浅浅一路走向主宅时，行色匆匆的下人们都连连跟她行礼：“小姐早上好。”
他们手里大多捧了东西，也不知道捧的是什么，一盒一盒的，摞得老高。
浅浅走了几步，脚踝处又痛了，她特么想瘸着让影儿扶，可这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她可不想穿帮，于是只能硬撑。
这叶府太大啦，她走得好累呀，怎么不来顶轿子扛一下姐姐呢？
这些下人跟她的目标一致，都是去主宅。几个姨太太也一大早就穿戴整齐，在忙活着指挥。
“放这，放这，给摞好咯，对，绑上。绑紧点，要不挑到山上去，该散架了！给我当心点儿！”
最咋咋呼呼的二姨太一转头，看见了浅浅走来，忙晃着无敌超级大屁股迎了上来：“浅浅呀，你可来了？”她把影儿拂到一边去，自己占据了浅浅身边的位置，“老爷张罗了好几天了，大家都准备好了，就出发。”
“二姨娘，”浅浅一入主厅，发现原来大家伙都在，包括站在叶奎身边的徐元笙，“这么大阵仗，是要去哪里？”
“上山入寺还愿。”叶奎手里还拿着一副画卷，在面前的书桌上展开。“浅浅，过来。”
浅浅脚痛着呢，看见了徐元笙，更痛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有点怪，艾玛，那头顶上进度条的70％又没了。这人气消得要不要这样快！他到底有没有脾气的？！
“快来。”叶奎招呼道。
浅浅再不愿意，也得过去了。
她慢吞吞地挪，尽量不让人看出她两脚的不自然，徐元笙却走了过来，把她的手一拉。她慌了：“干嘛？”
“扶着你。你不是脚扭伤了吗？”他理所当然地道。
叶奎正端详着那裱好的画呢，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应道：“没事。等会上山，让元笙背你上去。本来就是他惹的祸事。太急了，太急了。嗯，真不错。”
浅浅朝他挤了挤眼睛。
艾玛，她掩饰了半天，他自个反而把实情说出来了，蠢不蠢？
他却指了指桌上的那幅画：“看看。”
浅浅眼睛都挤痛了，决定不跟这块木头浪费表情了。
她眼睛扫向桌面上的画，顿时吃了一惊，忍不住回头看了徐元笙一眼。
这画，就是当天在大街上，她替徐元笙和紫薰画的那副，只不过被正儿八经地裱了起来，她都快认不得了。
“这，这我画的呀……”浅浅有些局促，“怎么了吗？”
叶奎仔仔细细地看着，也没有抬头，只是嘴角含笑：“看不出呢，画得真不错，真是不错。啧，你瞒着爹呀！”
他这才抬头：“如果不是元笙把画拿了出来，我还不知道，你会画这般好看的画。”
浅浅小得意了起来：“我从小拿着树枝在地上学画，画出来的。正儿八经的培训学习就没有，瞎画几下还是可以的。”
“好。”叶奎说了这一个字，也不知道是好在哪里，就对元笙道，“背上丫头，外面车子来等着了。”
元笙应了一声，便弯腰下去，把浅浅背了起来。
当着叶奎的面，浅浅不知道该推拒还是接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背了起来。
他的背部很是宽厚，浅浅为了安全考虑，只得把手搭在他的双肩上。
身下的他忽然眉间拧紧了，却是不发一言。
门外的车子已经在候着了。
黑色的甲壳虫车子模样看起来特别滑稽，却是整条街上身份地位的象征。
司机在车旁候着，殷勤地替几人打开车门。
“老爷，是去寒山寺么？”司机发动了车子。
叶奎坐在车后座，点了点头。
他和浅浅坐在后座，元笙坐进了前座。
因为出了些汗，元笙的薄衣紧贴着背部，浅浅这才看清楚了，他后背上竟然有些许突起，就在肩膀的位置上，像是被谁打了一顿。
她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摸：“这是怎么了？”
元笙下意识地一闪，叶奎已经沉声道：“他把你给弄伤了，受些小惩戒罢了。没大碍。”
浅浅的指尖伸到半空，只能讪讪地收了回来。
叶奎说是把元笙当成义子，其实不过是当条狗罢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等她能独当一面，或者找了称心的夫婿，恐怕元笙就会被扫地出门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呢？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在同情这个“敌人”，立刻收回了心神：“爹，这么天没亮的，浩浩荡荡，是要去寒山寺拜佛？”
叶奎侧身看向她：“是去还愿。当时你哥哥去世，我们叶家眼看就要绝后了，爹心情很不好，就让元笙陪我到这寒山寺来散散心。主持圆空大师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命中还该有一女，当时爹并不信，信口说，若能寻回血脉亲女，愿带上女儿亲身来寺里还愿。在佛祖面前不能打诳语，你回来的第一天，爹已经想带你来了，只不过，你又是伤又是病的，我就挑了今天这个好日子，没想到，你还是脚伤了……”
浅浅把裙摆往下扯了扯，遮住了伤腿：“就扭到了一下，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什么的。”
“嗯。”叶奎点头，“还完愿再让大师给算上一卦，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有些事情，由不得我们不信啊。”他看向车窗外已经大亮的天，“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我们叶家目标太大了，爹恐怕也撑不了太久了。你得有条好出路才行啊。”
浅浅没来由一慌，挽住了他的手：“不，爹，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这傻丫头。”叶奎被她逗乐了，“爹要是长命百岁，得变成了个老怪物了！”
寒山寺在杭州的近郊，即使是清早，出来劳作的人也不少。
只是因为兵荒马乱，加上洋布的盛行，严重打击到了杭州本城的纺织业发展，沿途的人大多愁眉不展。
乱世之中，人若没有点信仰，连日子都不好过了。
于是，哪怕世道如此，前往寒山寺上香祈愿的人依旧是不少的。
车子在山道前停了下来。
这可比不上现代的发展，民国时期的马路，当真是给马走的，这山间羊肠小道，还是常年上山拜佛的人用脚自己踩出来的。车子自然是上不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了车。
坐车前来的，是叶奎、浅浅和徐元笙，三个姨太太坐了第二辆车。下人们可没这样的福气，他们是走路来的，这时候还远远落在后面，要还愿的贡品也挑在他们肩上。
叶奎是不可能上得了山的，浅浅也做不到。
但是寒山寺一年四季，达官贵人上山是络绎不绝，这里山下的居民自然有他们的谋生求财之道。
既然车子上不去，那挑夫总上得了吧？
徐元笙很快便找来了几顶竹轿，一前一后地两个轿夫抬着，可稳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