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王府。
不过酉时一刻，下人们便将大红的纱灯挂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洒在用青黄两色卵石铺成各种图案的甬道上，使得那些或八方，或人字纹的图案变得奇形怪状起来，甬道两侧都是高高大大的落叶乔木，风一吹，沙沙的声响中，摇晃的枝叶与地上的光影交缠，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渗人感。
寸心紧了紧手里的食盒，加快了步子走在良玉身侧，轻声说道：“良玉姐姐，王爷为什么住这里啊，每次来，绕大半个王府累人不说，要命的是这一路阴森森的太吓人了。”
“叫你别来，你偏要跟着来，来了偏你话多。”
良玉嘴里呵斥着寸心，手却下意识的将身上披风拢了拢，眉头也不自觉的紧了紧。
王府依制而建，大大小小的院落十几个，做为主院的掬心堂燕行极少留宿，而这处偏僻冷落的宜秋楼却得了他的眼缘，但凡在王府大多数时间都是歇在这里，更甚至连书房都搬了过来。
心里想着事，脚下的步子便失了节奏，一个抬头间，眼前豁然一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拐了一个弯，走到了连天荷叶无穷碧的半月湖畔。
空气中隐隐的飘着一股清香，不是花香，亦不是草香，而是一种湿湿的浅浅的让人心旷神怡的淡香。半月湖畔成人腰身粗的柳树，枝叶婆沙迎风轻舞，湖光山色间一仞白墙灰瓦悄然入目。
外人不知，良玉却知，这处才是整个王府戒备最是森严的地方，没来由的她便挺直了背脊，原本松散的一颗心也跟着紧了起来，走在她身后的寸心更是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轻了。
一路向前，绕过长长的岸堤，走上泛着油润色泽的青石板路，路的两侧是成片的竹林，高大粗壮的龙竹，纤细柔美的湘妃竹，幽雅清逸的金丝笔，全都是上了年头的老竹，风从半月湖起，竹叶如绿浪般跌宕起伏，光看着便有种幽凉之意。
良玉微微松懈的心头，却因竹林尽头的一扇黑漆如意门再度绷紧，门楣上用行楷写着“宜秋楼”三个大字，字迹苍茫浑厚，外似柔润而内实坚强。
没有人守门，良玉和竹心畅通无阻，走进宜秋楼，迎面是两族合轴丛生茐茐茏茏的凤尾竹，良玉步子微顿，寸心不解的喊了一声，“良玉姐姐？”
良玉脸上绽起抹微微的笑继续向前，一个穿着青灰色直裰，年约十七八岁，浓眉大眼的少年走了过来，不待少年开口，良玉先问了一声，“飞羽，王爷还在谈事吗？”
被称作飞羽的少年点了点头，白皙的脸上一对点漆似的眸子掠过良玉，落在寸心手里的食盒上，伸手说道：“给我吧。”
寸心朝良玉看去，神色间有着淡淡的犹疑。
良玉姐姐走这么多路来给王爷送饭，为的不就是见王爷一面吗？若是连王爷的面都见不着，这饭送得还有什么意义？
良玉的脸色也不好看，往常都是她直接把饭送进去，今天怎么就变了？还是说里面有重要的人和王爷谈事，她不方便进去？
这么一想，她便笑盈盈的看向飞羽，问道：“里面是哪个客人？”
“不是客人，是落羽大哥。”飞羽说道。
良玉脸上的笑一瞬僵了僵，很快又掩饰下去，说道：“即是落羽，那还是我把饭送进去吧？”
飞羽摇了摇头，清澈的眸子透着不容分说的坚决，“王爷有吩咐，谁也不见。”
良玉还没开口，寸心当即噼里啪啦的数落起飞羽来。
“哎，王爷谁都不见，良玉姐姐肯定要见的啊！”
良玉笑盈盈的看着飞羽。
飞羽才要开口，却在这时，响起燕行略带不愉的声音，“飞羽，谁在外面？”
“王爷，奴婢良玉来给您送饭。”
屋子里静了一静，稍倾，燕行的声音再起，“进来吧。”
寸心得意的瞅了飞羽一眼，趾高气扬的跟在良玉身后往里走。
屋子里，落羽已经站了起来退到一侧。
良玉接过寸心的食盒，正要打开，将饭食一道一道拿出来，头顶却突然响起燕行的声音，“放在那吧，我和落羽还有事要谈，你先退下。”
良玉手上的动作一僵，但很快便又重新镇定了下来，将食盒小心放置在一边，施了一礼带着反应不及的寸心离开。却在这时，耳边响起燕行略带疑惑的声音。
“你说她离开一品楼后，去了灯市胡同？她一个姑娘家去那片烟花地干什么？”
灯市胡同是片烟花地不说，还是盛京城最低贱的烟花地，那里的娼妓接待的都是些贩夫走卒这类的客人，是盛京城有名的肮脏地。
良玉一颗心几欲跳出来，她紧紧的攥住了袖笼里的手，才让自己没有失态的停步不前，只是，脚下的步子却是放得更慢了。
“这事，稍后再说，先说老覃遇袭的事吧。”
“这个孙宪明之前是都督府的七品都事，大约是六年前吧，他夫人难产，请了覃老先生过府……”
良玉跨过高高的门槛，对守在门外的飞羽笑了笑，这才转身继续往外走。
出了宜秋楼，她脚下步子走得飞快，寸心小跑着才能跟上，“姐姐，你走慢些，等等我。”
良玉步子一顿，回头瞪了寸心一眼，在寸心讨好的笑容里，目光轻抬，落在被她远远抛在身后的那片高檐斗拱上。
一品楼？
一个姑娘家！
“寸心，你回头去打听下，昨天一品楼里，除了鹤庆候还有谁一起。”
“噢。”寸心点头应下，默了一默，小声问道：“良玉姐姐，我们打听王爷的事，被王爷知道了，不会有事吧？”
良玉闻言，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愣，打听主子的事，这在哪里都是禁忌，但想到宜秋楼里那两族长势喜人的凤尾竹，莫名的心里便多了一股底气。
“有事我担着。”
“我等会就去马房溜一圈。”寸心说道。
宜秋楼里，燕行听完落羽的话，揉了揉如同压了块巨石的太阳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六年前自己的夫人难产死了，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却在去岁冬天不慎落水落下肺咳之症，老覃虽开了方子，可孩子还是死了，因此怀恨在心，认为是老覃害得死了他夫人和孩子，才忿而杀人。
这解释很合理，可就是因为太合理，才让他不得不生疑。
“林氏呢？”燕行放下手，抬头看向落羽，“林氏服毒的事怎么说？”
“是她身边一个叫千红的婢女干的。”落羽说道：“这个千红因为有个好赌成性的哥哥，时常偷了林氏的首饰出去典当换钱给她哥哥当赌资，因为害怕被林氏发现，早就给林氏下了毒，只是恰巧就在东华门外发作。”
燕行脸上绽起抹没有温度的笑，“恰巧？”
落羽知道这个答案很难让人信服，但事实确实如此，他无从分辩，顶着燕行刀锋一般的目光点了点头，“确实是巧合，即便林氏那日不死，也迟早会死。”
“可她偏偏那么好的死在了东华门外。”燕行淡淡说道。
“穆太医验过林氏的尸体，确认林氏中的是慢性毒。”落羽没什么底气的说道。
“可是他却说不出林氏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这点落羽也很不解。
照理穆柏成出身蜀中唐门，对毒的见识应该更甚于覃氏祖孙俩才是，可是穆柏成虽断定林氏是中毒而亡，但却迟迟说不出林氏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王爷，或者可以请小覃太医……”
燕行摆手，打断落羽的话，“穆柏成都查不出来的东西，覃鸿雪又能如何？”
落羽唇角翕翕想说什么，但目光对上燕行冷峻的眉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燕行握手成拳抵在重的如同灌了铅的额头上，不自觉的想起当日苏宬说的“希望王爷查出的结果是事实的真相，而不是旁人给出的答案。”
这是真相，还是旁人给出的答案？
半响，燕行抬起头，看向落羽，“派去盯着鹤庆候的人有消息没有？”
落羽摇头。
燕行叹了口气，知道是自己心急了。
盯詹景华的人才刚刚安排下去，哪里会那么快便有发现？
“通知下去，宁可盯漏，也绝不能叫鹤庆候那边察觉。”燕行沉声说道。
落羽应了一声“是”后，犹疑的看向燕行，问道：“王爷，老先生和林氏的案子还要不要再继续往下查？”
“把明面上派下去的人撒回来，暗地里另调一拨人继续查。”燕行说道。
落羽应了一声，当即退下去安排。
偌大的屋子顿时静了下来，除却窗外沙沙的竹叶声，便是几声不知名的鸟啼声。
燕行慢慢舒展了手脚，斜斜半靠在身后黄花梨木椅里，目光穿过高高的门扇落在被屋脊切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天空中，一轮圆盘似的银月高高悬挂，月光如水，静静的酒落在郁郁葱葱的凤尾竹上，参差斑驳的竹影随风轻摆，如同无数绿色的精灵在跳动。
这般的美景入了燕行的眼，却入不了他的心，他手无意识的轻叩着桌面，脑子里想着的却是“灯市胡同”四个字。
她去灯市胡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