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燕行的飘逸洒脱,不拘一地一域的得失,燕霆的棋风则显得稳健均衡,防守与攻击兼顾。但正因为他太想面面俱到,结果最后输得很是难看。
燕行将赢在手里的棋子随手一扔,开口喊了一声“殿下。”
燕霆拾子的手一顿,稍倾,抬目看向燕行,“皇叔?”
原本就苍白的脸这一刻如同透明了一般,甚至能让人清楚地看见皮肤底下有如丝缕般的物质在涌动,与宏祯帝如出一辙的狭长凤眸,惶惶中带着些许的惘然朝燕行看来。
对上这样的一张脸,燕行到了嘴边的话却是无任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默了一默,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的姹紫嫣红,轻声说道:“都说棋品如人品,殿下是国之储君,以殿下储君之身份,行事原该当断则断,可这一番对栾,本王却觉得殿下似乎顾虑的太多了。”
燕霆苍白的脸上绽起抹浅浅的红晕,唇角翕翕,有心想为自己解释几句,却又觉得结果摆在眼前,再说便都是辩解。
当下,他眸光轻垂,“皇叔教训的是,霆儿知错了。”
俩人年岁相差无几,容貌也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气宇轩昂、英姿焕发,一个却是弱不禁风若秋叶飘零。
燕行清楚的记得,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侄儿,小的时候也曾生龙活虎的把个偌大的皇宫弄得鸡飞狗跳,是什么时候,他变成了眼前这副样子的?
“你虽然底子差了点,但这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不要整天的把自己关在这慈庆宫,多出去走走,动动。”
燕霆默了一默,稍倾,唇角绽起抹笑,抬目看向燕行,“皇叔,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燕行被他问得僵了僵,不由自主的问道:“怎么会这样想?”
燕霆含笑的眸子微微的滞了滞,但很快的便被他掩饰了过去,说道:“没什么,就是你已经很久没来我这慈庆宫了,也很久没和我下棋了。”
很久了吗?
燕行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上回见燕霆是在什么地方。
“霆儿,你过完年已经十七了,你父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帮着你皇祖父处理朝事了。”燕行说道。
燕霆脸上的笑慢慢僵硬直至消失,眼底的亮光也一瞬间变得黯然无彩,身上散发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和你父皇说过这件事了,他也有意让你近期就去崇政殿听政的意思。”
燕霆猛的抬头。
之前管秀来传父皇让他去崇政殿的口谕,他还心生惶惶,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直到黄桢打听到,说是璟王进宫提起他,父皇这才宣了他去崇政殿。却没想到,让他去崇政殿竟是为的听政之事。
陡然而至的欢喜,使得原本孱弱的燕霆如同饮了鹿血一般,双眸泛红,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
“皇叔!”
燕行没有忽略燕霆的激切,心里忍不住的便一声长叹,这就是生在皇家的人,如同与生俱来的富贵荣华,深藏在血肉里的野心和对权势的渴望亦是天生。
皇家的人难做,太子犹为难做。
太子势弱,容易被人欺负,太子势盛,又要为皇帝所猜忌。
必竟,没有哪个皇帝不想做皇帝做到死,可想法和现实总是相背离。皇帝会老,太子会成年。享受了几十年至高皇权的老皇帝不想放权!魑魅魍魉上演群魔乱舞,皇帝和太子的关系被挑拨的势同水火,终至你死我活。
先帝的皇位是踩着血肉至亲的累累白骨坐上去的,皇兄亦如是!是不是因为那样的经历太过难忘,才会让皇兄刻意的忽视了霆儿这个太子的存在?必竟,不涉权势的太子,比涉及权势的太子更讨人喜欢,更能给人安心感!
那是不是说,存在感极底的燕霆正是洞悉了皇兄的想法,才会顺势而为,将这做为自己的一种保护?若真是如此,那他的行为岂不是将太子推向了危险这境?
燕行一瞬惶然不安,眉头蹙得像一条绳子,直至耳边响起燕霆犹疑的喊声,才恍然回神。
“怎么了?”燕行看向燕霆,问道:“什么事?”
燕霆心思细腻,早将燕行适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诸般情绪尽收眼底,听了燕行的问话,他温文一笑,轻声说道:“霆儿是想问皇叔,林氏的毒有眉目了没?结果,喊了皇叔几声,皇叔都不曾回应。”
刺杀覃偐的凶手抓到了,给林氏投毒的人也找出来了,可林氏中的究竟是什么毒,却没人知晓。这件事早就闹得沸沸扬扬,因为林氏是死在东华门外,宫里面最近颇有些人心惶惶。
被燕霆这么一提,燕行蓦然想起自己进宫的目的,眼见天色不早,他却还没有将事情和皇兄禀报,想到之前匆促离去的宏祯帝,燕行回头看向底下侍候的黄桢。
“皇上回崇政殿了吗?”
黄桢连忙说道:“奴婢这就遣人过去看看。”
话落,转身出去吩咐小内侍。
燕行则是站了起来,对燕霆说道:“嗯,有眉目了。”
燕霆脸上适时的露出一抹好奇之色,“是什么毒?皇叔。”
“金刚石粉。”燕行说道。
“金刚石粉?那是什么东西?”燕行不解的问道。
燕行才要回答,黄桢派去的小内侍却在这时气喘吁吁的赶了回来,“黄公公,奴婢去看过了,杨总管说皇上还在长乐宫,并没回崇政殿。”
黄桢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小内侍退下,神色犹疑的朝燕行看去。
站了起来的燕行重新坐了回去,对燕霆笑了笑,说道:“今天的午饭你请了。”
燕霆一怔之后,不由喜笑颜开,说道:“求之不得。”话落,一迭声的对黄桢吩咐道:“皇叔爱吃肉,让御膳房加两道菜,一道烤兔子,再加个鸭煲。”
这两道菜虽都是在荤,但因是性质偏凉的肉类,最适宜这种燥热天吃。
黄桢应下,正准备亲自去趟御膳房,不想燕霆又说道:“你再去把孤存的那坛秋露白取来。”
燕霆体弱并不能饮酒,但身为男儿又有几人不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是故,每年他都会挑几坛好酒存起来,但这些酒,大部分的作用都是用来赏人,像今天这般待客还是头一遭。
燕行笑盈盈的看着燕霆一迭声的吩咐下去,随着他一道道指令的发面,宫人来来回回走动,寂静了多年的慈庆宫竟恍惚有种热闹的喜庆之色。
叔侄二人重新坐下时,燕行忽然问道:“怎的不见太子妃?”
“她去母后的坤宁宫了。”燕霆答道,顿了顿,“母后这几日吃的极少,人看着精神也大不济,孤便让太子妃每日里过看看,陪着说说话。”
“可曾请过太医?”燕行问道。
燕霆点头,“太医说是苦夏,过了这个热天就好了。”
燕行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不多时,一道道的菜品经由宫人的手摆在了紫檀木透雕大圆桌上。
燕行提了筷子才要动手,不想横桢突然领了商素走了进来。
“王爷,太后娘娘知道您留在太子殿下这用饭,命奴婢送了您爱吃的胭脂鸭脯来。”
话落,示意身后的宫人将装着鸭脯的瓷盘放在了燕行的桌上,末了又将另一道鸡汁脆笋送到燕霆跟前,“殿下,太后娘娘说这东西您偿偿就好,万不可多吃。”
燕霆连忙起身“孙儿谢祖母赏。”
商素行礼提了空食盒退下,叔侄二人这才开始吃起来。
“皇叔,金刚石粉是什么东西?”燕霆问出自己之前的疑惑。
燕行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燕霆听完,不由问道:“为什么不张贴皇榜缉拿那千红的哥哥呢?”
“因为一旦张贴皇榜,他就极有可能被杀人灭口。”燕行说道。
燕霆一怔之后,顿时羞红满面。
他怎么会问那样愚蠢的一个问题?
燕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自责。
默了一默,燕霆忽的便晒笑一声,不无自嘲的说道:“果然,脑子这个东西闲置久了,就慢慢的变没了。”
燕行笑了笑,稍倾“殿下,对林氏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孤……”
燕行把玩酒盏的手一顿,抬目看向燕霆,目光间似乎隐约有所期待。
不想,燕霆却是一顿之后,轻声说道:“孤没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
燕霆默了一默,最终仍旧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而随着燕霆的这一重重点头,大殿内的气氛突然的便变得沉滞起来,似乎连空气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良久。
燕行忽然笑了笑。
他这一笑,非但没有让沉滞的气氛有所缓解,反而越发的让人有种窒息感。
燕霆苍白的脸因这一声笑,涨红如紫,漆黑的眸子里水光一闪而逝,下一刻,他便垂了眼睑遮尽了眸中所有情绪,如同泥塑木胎般呆呆坐在那,动也不动。
黄桢看得不忍心,才要开口,不想,燕行却在这时将手里的酒盏轻轻一放,站了起来,“时辰不早了,本王该出宫了,下次再来看望太子殿下。”
燕霆身子晃了晃,缓缓的站了起来,僵着喉咙说道:“孤,送皇叔。”
燕行摆了摆手,“你身子不好,歇着吧。”
话落,不等燕霆再开口,脚步生风般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