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仁寿宫,落后半步的燕行突然顿住了脚下的步子,他这一停,使得原本向前走的宏祯帝也不由得停了脚,回头看向他。
“怎么了?”
燕行摇了摇头,重新抬脚往前。
宏祯帝却是下意识的抬目朝他适才凝望的方向看了过去,这才发现,燕行刚才看的是太子寝宫慈庆宫,这下反到是宏祯帝抬不动脚了。
太子燕霆身体羸弱,一身的病症是打娘胎里便落下的,以至大婚几年,至今膝下仍旧空虚。而之所以会如此,全是因为当年詹宜怀他时正是与梅贵妃斗得如火如荼之时。那个时候,真是难啊!东宫几度性命难保,全赖詹宜费心周转。
“皇兄?”
耳边响起燕行的声音。
宏祯帝收了目光,回头看向燕行,幽深的眸子里难掩哀伤之情,“皇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霆儿了吧?”
燕行点了点头,“说起来,还是当时鹤庆候班师回朝时见过霆儿一面。”
宏祯帝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后曾经是个锋芒毕露杀伐果断之人,不然,也不可能当年和冠宠后宫的梅贵妃斗成平手不说,还有惊无险的生下燕霆,虽说燕霆天生不足,可能在那个时候把燕霆生下来,足见其手段和能力。
偏是这样的人,在他终于如愿登临大宝,在他盛宠贵妃邰氏后,在这偌大的后宫生活的如同隐形人,他不去她,她便绝不会出现在他眼前,她如此,太子亦如此!
宏祯帝陡然的便满心不是滋味。
“朕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太子了。”
燕行闻言抬头看向宏祯帝,“太子不曾每日向皇兄请安吗?”
依惯例,后宫有位份的妃嫔需在皇后的带领下每日向太后省安,而皇子公主则每日向皇上和皇后省安,但因太子羸弱,宏祯帝一个月有大半个多月宿在长乐宫,这些规矩早就不知不觉的取消了。
“他身子不好,朕免了。”宏祯帝说道。
燕行点了点头,却在下一刻,突然说道:“霆儿过完年也有十七了,是不是该让他在崇政殿观政了?”
夏国自太祖建国始,便有皇子满十五岁便领差事的惯例,而作为储君的太子,在过了十岁的生日后,除了跟着师傅学治国之道外,每日里必会抽上一个时辰的时间在崇政府殿,旁听皇上处理政事,能干些的偶尔还会代替皇上阅览奏折。
燕霆本该去年就在崇政殿观政,因为体弱,宏祯帝心疼他,便没有提及这件事。
宏祯帝不曾提及,旁人自是更不会提。
现在,燕行这么一提,在场的人虽面上神色不显,内心却是惊涛骇浪不歇。
隔着几步远的管秀,眉头蹙了又蹙,稍倾,给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不着痕迹的退了下去。
“他身子……”
宏祯帝犹疑的话语被燕行打断,“霆儿虽然一直体弱,可这几年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他是一国储君,不能总停留在纸上谈兵。”
宏祯帝默然不语,他子嗣不丰,加太子在内统共也就四个皇子。
四个皇子里,燕霆占了嫡长二字,二皇子燕焯十三,但因为生母是宫女出身,为人孤僻讷言,比燕霆还不喜出现在人前。三皇子燕翎出身不错,乃是贤妃所出,却因为生产时胎位不正,落下足残之症;四皇子燕潼,生母庄嫔,过完年才堪堪六岁。
儿子不多不说,还找不出一个能替他分担的!
宏祯帝长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你说得有道理,这江山迟早要交到他手里,是时候让他学起来了。”
话落,不待燕行开口,略提了声音喊道:“管秀。”
管秀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前,“皇上,奴婢在。”
“你去趟兹庆宫,告诉太子,我和他璟王叔在崇政殿议事,叫他一起过来听听。”
“奴婢遵旨。”
管秀前去兹庆宫传口谕,燕行和宏祯帝则走上去崇政殿的路。
仁寿宫到崇政殿的路并不近,好在沿路不是长廊便是绿荫遮头蔽日,身上非但不觉得燥热,反而因着从临溪池上吹来的风,起了丝丝的凉意。
“皇兄,老覃想让臣弟替他讨个恩典。”燕行突然开口说道。
宏祯问道:“是朕那道不许他有生之年离开盛京城的口谕吗?”不待燕行回话,他又接着说道:“那个时候,不过是为了堵悠悠之口罢了。淑妃的死,他背了黑锅,这么多年又兢兢业业的没有丝毫懈怠,朕……”
“老覃想求皇上允他重入太医院当职。”
宏祯帝一怔之后,不由呵呵笑道:“这个老覃……他孙子不是在太医院里当值吗?”
话一出口,却立时明白过来。
覃偐这是婉转的表示,想让宏祯帝免了覃鸿雪的太医之职。
宏祯帝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淡了下去。
“这皇宫是会吃人,还是朕的爱妃是洪水猛兽,让他覃偐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前一刻还温和柔善的中年大叔,一瞬变成了那个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九五之尊!帝王与生俱来如山一般沉重的威严冷凝无声弥漫,使得迎面的风似乎都静止不动。倾刻间,周遭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齐齐缩肩夹腚,恨不得自己拥有隐身的技能,远离这场风暴中心。
燕行知道皇兄宠邵氏,但他却不知道,自家皇兄已经宠到了这个地步。
当下,他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深吸了口气,让自己足够冷静后,方才开口,“皇兄可见过小覃太医?”
几乎是燕行的话声才落,宏祯帝眼前,不由自主便浮现起一抹清隽秀逸的身影,那样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是个人见过都会终生难忘吧?
“自是见过,”宏祯帝不悦的说道:“皇弟忘了,人还是你带到朕跟前的。”
燕行淡淡一笑,目光轻抬看向宏祯帝,“小覃太医之容貌,皇兄觉得可还能看?”
宏祯帝对上燕行别有深意的目光,久久不语。
便在这时,有风吹过。
不远处,一片叫不出名字的花树迎风而舞,一蔟蔟粉红玉白的花骨朵颤颤巍巍的缀在枝头,争取斗艳的展示着它们的雍容华贵妩媚娇丽。
宏祯帝突然就笑了。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明白了,但同不同意放人,却没有说。
燕行心里微微一沉,正欲继续开口,却在这时,绿荫道上走来一抹纤细娇柔的身影,燕行看了眼身影后面隐约可见的宫殿一角,到了嘴边的话被他咽了下去。
“绿珠见过皇上。”
十七、八岁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乌黑的头发梳了个斜斜的坠马髻,插了根金镶玉的海棠花簪子,面目温柔,举止端庄。
长乐宫的管事宫女,邵皇贵妃的心腹宫女,这个时候来求见宏祯帝……燕行微垂的眼睑里掠过抹几不可见的笑,那笑却没有一丝温度。
宏祯帝在看到绿珠的那一刻,心便揪了起来,绿珠才刚屈膝,他便一迭声问道:“你怎的来了?可是你家娘娘有什么事?”
“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适才突然晕倒……”
绿珠的话还没说完,宏祯帝已经一迭声的问道:“怎么会突然就晕倒了?为什么不早点来报?可派人去请太医了……”
嘴里说着,脚下步子已经是一阵风似的朝长乐宫走去。
绿珠才要跟上,却在抬头对上燕行寡淡无绪的脸时,步子一顿,下意识的行了一礼,“奴婢见过璟王爷。”
燕行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绿珠微微一滞,端庄的脸上,细细长长的柳叶眉极不可见的拧了拧,却在下一刻,又恢复了平静,转身急急的追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宏祯帝。
燕行走了没多久,迎面碰上走得气喘吁吁的管秀。
“王爷。”
管秀步子一顿,目光狐疑的看向孤身一人的燕行。
似乎很不明白,怎么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只剩下璟王一人了!
燕行没有理会管秀的疑惑,而是问道:“太子呢?”
“奴婢去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服药歇下,但奴婢离开的时候,黄桢已经服侍着太子更衣,立刻就会过来。”管秀说道。
燕行点了点头,“皇上去了长乐宫,你去那找他吧,本王去看看太子。”
“是,王爷。”
管秀恭敬的让到一边。
燕行目不斜视的走上了去慈庆宫的方向,对于身后那道一瞬即逝的目光仿若未见。
什么时候,这宫里的魑魅魍魉已经到了连掩饰都不屑用心了?
十七岁的燕霆,比燕行矮了约半个头,容貌上似乎更多的继承了詹皇后,照面的时候,燕行几疑眼前站着的是年轻时候的鹤庆候詹景华。
“霆儿见过皇叔。”
燕霆向燕行见礼,燕行上前一步,托住了他微微弯下的身子,“你父皇去了长乐宫,皇叔左右闲着无事,便过来看看你。”
间接的解释了,为什么前一刻管秀来传口谕让燕霆去崇政殿听政,这会子,他却出现在慈庆宫的原因。
燕霆过于苍白的脸上绽起抹温文的笑,“是霆儿的不是。”
一句话说得看似没头没脑,却让人心生恻然。
燕行默了一默,“这不是你的错。”
燕霆欲言又止。
燕行指着东窗下的矮榻,“霆儿可愿意与皇叔手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