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便到了给蒋夫人看诊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成国公府派来接覃偐的马车便在等在了药堂外。
辰时一刻,苏宬背着药箱,一身素色青衣跟在覃偐身后走了出来。
等候在外的车夫,连忙上前接了药箱,和苏宬一左一右的扶了覃偐上马车,便在苏宬踩着马凳即将上车时,耳边响起覃鸿雪的声音,“师妹。”
苏宬步子一顿,转身看去。
覃鸿雪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苏宬,“你早上没吃什么东西,这个红枣糕带着在路上吃吧。”
“谢谢师兄。”苏宬伸手接过。
与覃鸿雪的双手相触时,覃鸿雪似是鼓足了勇气,伸手捏了捏苏宬柔若无骨的手掌,轻声说道:“一切小心。”
苏宬点了点头,“我会的。”
马车笃笃向前。
苏宬手里的红枣糕早已经碎成了碴,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目光怔怔的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眼见得离成国公府遥遥在望,一直未曾出声的覃偐轻轻的咳了咳,打破了一路的安静。
“元娘,前面就是成国公府了。”
苏宬猛然醒过神来,神色略显窘迫的看向覃偐,脸上绽起抹讪然之色。
覃偐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苏宬攥得紧紧的手,以只有俩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等会见了蒋老夫人,一定得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苏宬点了点头。
说着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停在了成国公府的大门外。
旁边的小角门被打开,苏宬扶着覃偐下来时,久不见面的苏旻匆匆的从门里迎了出来。
苏宬突然想起那日在梨香居,庄姝说苏旻和永定伯世子打架的事,由不得便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苏旻,果不其然,苏旻的耳后残留着一块淡淡的淤青,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老先生,您来了。”
苏旻客气的向覃偐见礼,却被覃偐避过,“不敢,不敢,世子真是折煞老夫。”
“老先生言重了,我与鸿雪兄年纪相仿,对您持后辈礼是应该的。”苏旻温文尔雅的说道。
覃偐却是连连摆手,连说“不可”,苏旻原也不过是装个样子,一番你来我往后,自然不再坚持,当下请了覃偐和苏宬进府。
一路,进了角门便是仪门,往前是大厅,暖阁,花厅,内三门,苏宬知道,过了内三门便是成国公府的内院,往东是蒋老夫人的寿安堂,她的关鸠院则在东南方向,至于西半边……苏宬的眼底快如闪电般掠过一道寒芒。
刚进内三门,远远的便走来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及至了跟前,才看清原来是苏宓的大丫鬟,杏雨。
而杏雨显色也没有想到,苏旻会陪着覃偐和苏宬走来的,一怔之下不由失声问道:“世子,你怎么也来了?”
“老先生是我请来替祖母看病的,我理当陪同。”苏旻说道,顿了顿,面露忧色道:“再说,我也很想第一时间知道,祖母她还能不能好转过来。”
苏宬身上生起一股恶寒,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若是可以的话,真想一拳头将这张虚伪的脸砸个稀巴烂啊!
杏雨脸上绽起抹干巴巴的笑,说道:“那快些去吧,小姐已经在老夫人那等了很久了。”
覃偐点了点头,示意杏雨前面先走。
杏雨转身的刹那,目光悄然的往苏宬脸上撩了撩,眼底生起抹阴狠。
这个人就算不是大小姐,可也叫人厌恶的很啊!
哼,过了今日,看你还怎么得意!
苏宬眼睑微垂,一副不曾察觉恶意的样子。
寿安堂。
苏宓一袭白色高腰襦裙,裙裾上则是一朵朵黄色的迎春花,姣好的脸上,一对眸子却寒光闪闪。屋子里,棉雾正指挥丫鬟婆子将一个夏天都不曾打的门窗,尽数打开,她则不时的拿着帕子轻拭鼻端,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嫌弃和不奈。
雕花紫檀木大床上,玉喜嬷嬷正拿了黛笔仔细的帮蒋老夫人描画着,末了,又取了一侧的口脂,轻轻的遮掩着蒋老夫人泛白的双唇。
苏宓目光轻扫,落在安静无声一主一仆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上前,“马上就要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宝贝孙女了,祖母,你高兴坏了吧?”
蒋老夫人微微闭着的眼睛动了动,却不曾打开。
苏宓掩唇轻笑,笑声方歇,她伏下身子,凑在蒋老夫人耳边,一字一句道:“祖母,你不知道吧,我今天可是没打算让她活着离开哦!”
玉喜嬷嬷情急之下便要上前推开苏宓,就在这时蒋老夫人眼睛陡然打开,浑浊的眸子仿若淬毒一般看着床畔的苏宓,喉间“嗬嗬”连响。
“老夫人!”玉喜嬷嬷攥住蒋老夫人瘦骨嶙峋的手,“老夫人,为着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生气,不值当。”
“老虔婆,你说谁呢……”
棉雾杏眼一瞪,便要上前教训玉喜嬷嬷,却被苏宓一个冷嗖嗖的目光给阻止了。
苏宓足足欣赏了小半刻钟,才收了目光,慢慢直起身子,转身吩咐道:“都下去吧。”
“是,大小姐。”
丫鬟婆子齐齐应了一声鱼贯而出。
屋子里很快便静了下来。
寿安堂的院子里,有着一棵百年的香樟树,据说还是第一代成国公亲手植下的。此刻,阳光穿过葱茏繁茂,密密匝匝的树叶,斑斑点点的阳光如同细小的精灵,在磨得发亮的青砖地上欢舞跳跃。
有风吹过,簌簌的树叶声响中,隐约有“叮铃,叮铃”的银玲声响起。
床榻上僵硬宛若化石的蒋老夫人陡然便目光急切的转向门外,玉喜嬷嬷眼眶蓦然一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小心翼翼的扶起蒋老夫人,将早就准备好的靠枕一个又一个的垫在她的身后。
苏宓没来由的突然一阵心慌,不等她想明白那心慌因何而起,杏雨的声音适时的响起。
“小姐,覃老先生和苏姑娘到了。”
随着杏雨的话声落下。
覃偐和穿着青色裙子的苏宬已经缓缓由远而近,恰在这时,一缕阳光照了过来,落在苏宬的身上,使得苏宬整个人渡上了一层耀眼而刺目光影,带着光影而动的她,却给人一种明亮而温暖的宁静愉悦。
床榻上,蒋老夫人控制不住的抖动着,元娘,那是她的元娘啊!
玉喜嬷嬷死死的咬了唇,便嘴里弥漫开一股铁锈气味,也不曾松开。她怕,就怕自己只要一有松动,那句“大小姐”便会脱口而出。
是大小姐啊!真的是大小姐回来了啊!
由始自终,苏宬的神色都是淡淡的,哪怕,床榻上明明失去知觉此刻却控制不住颤抖不已的老人,是她日思夜想的祖母,哪怕,那个眼眶红的如同充血却拼命咬牙克制着的老妇人,是宠她爱她视她如亲孙女的玉喜嬷嬷。
“苏小姐。”
覃偐上前与苏宓见礼。
苏宓点了点头,目光含笑的看向覃偐,“有劳老先生了。”
覃偐低头垂目道:“苏小姐,客气了。”
苏宓笑了笑,微微侧了身子,抬手引了覃偐上前,走至床榻前三步,说道:“老先生,这便是我祖母,还请覃老先生多多费心。”
覃偐点了点头,对着蒋老夫人揖了一礼,“老夫人,在下覃偐,是覃氏药堂的大夫,那位是我徒孙,元娘。”
话落,抬手示意苏宬上前。
苏宬目光轻垂走上前,双手交叠于胸前,福礼道:“元娘见过老夫人。”
蒋老夫人的目光定定的落在苏宬半边狰狞的脸上,目光满是痛和恨。
玉喜嬷嬷咽落嘴里的腥甜,看向苏宬,粗着嗓子,问道:“姑娘,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苏宬抬手抚了脸,目光羞涩的看向玉喜嬷嬷,说道:“天热,屋里半夜进了毒虫,咬了一口后,就变成这样了。”
“看不好了?”玉喜嬷嬷失声问道。
苏宬却是笑了笑,说道:“不过就是一副皮囊罢了,嬷嬷不必在意。”
玉喜嬷嬷怔了怔。
大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看得好,还是看不好?
便在这时,苏宓走了上前,笑眯眯的看了苏宬,对玉喜嬷嬷说道:“嬷嬷,这位苏姑娘和我大姐是不是长得很像?还是说,她其实就是大姐?”
“二小姐不是说大小姐死在城外的庄子里了吗?”玉喜嬷嬷抬头看向苏宓,“你不是还说,算她命好,要不然,这一辈子都要她成为千人骑万人枕的贱货?”
“嬷嬷,你莫不是疯了不成?”杏雨惊叫着看向玉喜嬷嬷,“小姐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当着来给老夫人看病的大夫面,这样诬赖我们小姐,是什么用心!”
玉喜嬷嬷面无表情的看向杏雨,“老婆子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实话不能说,你们事前就该和老婆子对好话,这样老婆子也能把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
“你……”
杏雨恨不得上前撕了玉喜嬷嬷的嘴。
不想,苏宓却是笑了笑,抬手抚了抚发髻间的步摇,一副贞静娴雅的样子,说道:“前些日子太医还说嬷嬷劳累太过,有幻想幻听之症,我原不当真,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既是这样,那还是禀了夫人,另派了人来服侍老夫人吧。”杏雨在一边说道。
苏宓笑了笑,不置可否。但结果会如何,可想而知!
苏宬垂在袖笼里的手再次紧了紧。
玉喜嬷嬷却在这时“嗤”笑一声,冷声说道:“小蹄子,你就可着劲的帮着你主子做恶吧,真以为坏事做绝会没有恶报吗?告诉你,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苏宓一瞬间冷了脸。
暗恨自己大意了,就如同她存了要苏宬命的打算,玉喜这个老婆子和蒋玉萝那个老虔婆又何曾没有她们的打算?
也罢,就看到底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了!
苏宓唇角勾起抹嘲讽的笑,转而对覃偐说道:“老先生,让您见笑了。您看要不今天就算了吧?”
覃偐默了一默,点头说道:“可以,那老朽这就告辞了。”
苏宬猛的抬头看向覃偐,目光中满是哀求之色。
却在这时,变化陡起。
玉喜嬷嬷突然对苏宓发难,她一把抓住了苏宓的头发,狠力一扯,将苏宓重重的撞在粗大的床柱上。
“小贱人,你还我大小姐的命来。”
杏雨和棉雾尖叫着冲了上前,从玉喜嬷嬷手里抢人。
床榻上的蒋老夫人猛的抬头,目光激切渴望的看向苏宬,张着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嗬嗬”声,白色的涎水不受控制的顺着唇角落了一身。
苏宬眼底突然便一阵氲氤,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她猛的抬脚朝蒋老夫人走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死死攥着苏宓一缕头发的玉喜嬷嬷,终于在杏雨和棉雾的夹击下松了手,身子一个踉跄,重重撞在苏宬身上,然后,两人同时摔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