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楼在萧府的东南角,当初萧苡宁出生时,萧远特意请了个风水先生进府选的址。之所以选这个地址,是因为东南卦位巽,代表长女,属木,与东方同属青龙之位,旺文昌,利于见水做出水口。于是萧府后花园人工小渠的出水口便定在了千秋楼!
一路走来,长廊曲桥,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砖刻木雕精美绝伦。
主院的西北角,她幼时和父亲一起栽下的那棵松柏树,已经长成葳葳蕤蕤,亭亭如盖。青青翠翠的叶瓣为这鲜有人至空空荡荡的千秋楼凭添了几分生气。
见苏宬停下脚步,目光幽幽的看着那棵松柏,孟秋默了一默,稍倾,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那是我们家小姐三岁的时候,老爷和她一起种下的。”
苏宬翘了翘唇角,脸上绽起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母亲建议她种海棠树,说她是女孩子,院子里自然应该是红红绿绿鲜花着锦才好。海堂花开鲜艳,又有富贵满堂的寓意,再好不过了。
可是,她却不肯同意,执意要种松柏。
母亲无奈,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海棠。
她是怎么说的?
“小姐当时回答夫人说,松柏是长寿之树,又有护宅祈祷之功用,种下这棵树,父亲就能长命百岁……把我们老爷给高兴的,就差没把小姐当眼珠子疼了。就是后来有了少爷,老爷也还是最疼小姐。”
苏宬回头看向孟秋,含笑说道:“可见,萧姐姐从小就是个孝顺的人。”
萧姐姐?!
孟秋目光一瞬复杂的看着苏宬,唇角翕翕,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犹疑着到底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苏宬看在眼里,心底生起一抹柔软。
孟秋她是想问萧苡宁的事吧?
可是碍于身份,碍于她和苏宬之间的不熟悉,她犹豫了。
便在孟秋迟疑间,苏宬开口了。
“之前忠勇王世子出来游历时,我曾经托他带过几封萧姐姐与我来往的信,转交萧将军,嬷嬷知道吗?”
孟秋垂在身侧的手猛的揪住了衣摆,眸子一瞬间变得腥红,鼻翼一起一伏的扩张着。
“苏小姐……”
“嬷嬷叫我元娘吧。”苏宬打断孟秋的话,“萧姐姐从前也是这般叫我的,她和我说起过你,说你和她名为主仆,实为母女。”
豆大的泪珠“啪哒”一声顺着孟秋的眼眶掉了出来。
必竟是萧老夫人带出来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胡乱的擦了把脸,脸上绽起抹干巴巴的笑,对苏宬说道:“对不住,老奴失态了,让您见笑了。”
“嬷嬷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苏宬笑着上前,抱了孟秋的一只胳膊,挽着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和萧姐姐年岁相差无几,性趣相投,你把我当成她一样对待吧。”
孟秋本欲挣开的手,在听到苏宬的这番话后,放弃了挣扎,万分复杂的扶着苏宬的手,轻声说道:“看过您的信后,我家少爷原本打算偷偷去趟京都的。”
苏宬步子顿了顿。
“只是,后来京中忽然就传来鹤庆候府二小姐遇难的事,紧接着又皇贵妃的事发生,少爷觉得这个时候他再偷偷进京便不合适了。”孟秋说道。
苏宬明白的点了点头。
萧蔚是镇守一方的地方大员无召不得私自进京,否则视同谋反。
詹宝茹和邵皇贵妃的死,誓必会将盛京城搅得腥风血雨,他这个时候偷偷进京的话,无异于送死。
“苏小姐,我家小姐她……”孟秋哆嗦着唇看向苏宬,犹豫再三,终于一咬牙,狠心问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从重生成苏宬那天起,她就在心里预演过千百回,可是真到要回答时,她才发觉,想像与现实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
苏宬直视着孟秋痛苦的目光,深吸了口气,轻声说道:“嬷嬷,萧姐姐曾经留过一封手书给我,只可惜……”
孟秋一把攥住苏宬的手,因为紧张,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小姐,小姐她说了什么?”
“萧姐姐把那封手书藏在候府的鱼子湖,我侥幸拿到了,只是……”苏宬不忍直视孟秋痛苦到几近扭曲的脸,撇了目光,说道:“手书进了水,字迹模糊,我不知道萧姐姐她想要告诉我什么。”顿了顿,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便也不知道萧姐姐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孟秋身子一晃,若不是苏宬眼疾手快,差点就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她近乎瘫软的挂在苏宬身上,久久不发一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掉个不停。
“夫人因为生小姐伤了身子,再难有子嗣,在小姐的教养上便特别注意这点。她听人说女孩子皮实点以后生产容易,便由着老爷将小姐当男孩养。夫人过逝后,老爷年年都请大夫进府替小姐调养身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家小姐她……”
话到最后,孟秋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小姐自己便会金针刺穴,就算孩子大难生产,她给自己用针便是,哪里就用得着剖腹取子?”
“小姐从前就说过,老爷在这世上,就只有她和少爷两个亲人了,她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她好好的,才是对老爷最大的孝顺!”
“小姐还说,她要在盛京城替少爷找一个顶好顶好的姑娘,要让那姑娘替少爷生七个八个的儿子,这样萧家人丁就不会再那么单薄了。”
“小姐她还说……说等她有了孩子,要把老奴接去,替她看孩子。她谁也不信,她就信老奴……小姐她……”
孟秋软软的滑了下去,抱着苏宬的脚,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小姐啊,她的小姐怎么就没了呢?
苏宬仰起头,任凭眼里滚动的泪水落了满脸,她却固执的睁大着眼睛,直至眼前的世界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
孟秋终于止住了哭声,她却再也没有力气起来,整个人呆呆痴痴的看着院子西背角的那棵松柏树。
“老爷没了,小姐也没了,就剩下少爷……少爷的话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在这院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他说他在王庭赶回来的路上,梦见小姐浑身是血的向他喊救命……他拼了命的往回赶,可……”
偌大的院子,清冷一片,只有孟秋的话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响起。
苏宬忽然觉得脸上一片冰凉,下意识的用手一摸,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脸上已满是泪水,在这冰天雪地的极寒天气里,脸上的泪痕转眼之间化成了冷硬晶莹的冰珠子。
天冷,心却更冷!
她抬手捂住脸,直至那些冰珠子在掌心下化成一滩水,然后轻轻拭去。
这才弯身去换地上悲憾的如同失去整个世界的孟秋,没有帕子,她就拿着袖角,轻柔的一下一下的拭去孟秋眼里一轮又一轮的泪水,直至整个袖子失透。
“嬷嬷,”苏宬将孟秋轻轻抱住,像从前无数次在夜里轻哄她一样,温柔的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道:“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孟秋目光怔怔的看着寂寂的庭院。
怎么会过去呢?
怎么会变好呢?
她的小姐再也不会回来了啊!
**
“坐吧。”
燕行指着自己右下首的位置对萧蔚说道。
“是,王爷。”
萧蔚撩了衣摆,坐了下来。
燕行端了下人新奉的茶,浅浅的啜了口,看着瓷盏里起起伏伏的茶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苏宬目光怔怔看向萧蔚的那一幕。
萧蔚捧着瓷盏同样出神,他想的却是,怎么开口,他想私下里见一见苏宬。
稍倾。
“萧将军(王爷)!”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顿住。
萧蔚将手里的瓷盏放到一边,抬目看向燕行,“王爷,您说。”
“鹤庆候府的第一幕僚,吕滨,你可知道?”燕行问道。
“吕滨?”萧蔚看向燕行,轻挑了眉头,默了一默,点头道:“知道,而且就在不久前,他曾经来见过末将。”
“哦?”燕行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目光轻眯看向萧蔚,问道:“可是为联姻之事?”
“是。”萧蔚沉吟着说道:“鹤庆候府二小姐罹难,候爷想在盛京城再替我保一门亲事,问我意下如何。”
“你答应了?”燕行问道。
萧蔚眸底滑过抹嘲讽的笑意,唇角翘起抹讥诮的弧度,摇头道:“没有,我说家父恂难,三年的孝我总是要守的。再加上家姐的,就是六年了。我不想耽搁别人家的姑娘。”
燕行看着萧蔚的眸子暗芒攸闪,唇角笑意一闪即逝。
“萧将军?”
萧蔚朝燕行看去,“王爷?”
“当日鹤庆候有意将二小姐许你为妻,你不曾明拒,是不是当时心中便有了这主意?”
萧蔚默然不语,然不否认便是默认。
燕行由不得便轻笑出声,缓缓说道:“如此看来,到是元娘白操了闲心。”
当日苏宬知道詹景华要将詹宝茹嫁给萧蔚,心急如焚的让李胤岑特意跑一趟蓟门关示警,却不知道,人正主心里早有主意。
“还是要感谢苏小姐。”萧蔚看向燕行,说道:“若不是苏小姐,即便末将心中存疑,亲事却是会定下的。如此……”
如此明珠蒙尘,于他便是一生抹刷不去的羞耻!
“有人向本王密告,曾在杜祖衣的总兵府看到,吕滨和图颜猛可同出同进。”燕行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萧蔚的反应。
萧蔚目光攸的一紧,如光如电的看向燕行。
吕滨是鹤庆候的人,他和图颜猛可同出同进,代表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