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
詹景华起身,将手里那张宽约寸余的纸条放到了燃烧正旺的蜡烛上,薄薄的纸片刹那成灰。他慢条斯理的收了手,然后重新慢慢的坐回椅子里。
屋子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阿奈不安的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眼角的余光小心的觑了眼面无表情的詹景华。
他不知道那张字条上面写了什么,在收到这张字条前,不论是庞葵还是吕先生,已经有十天没有传消息回来了。
良久,屋子里响起詹景华的声音。
“庞葵死了。”
阿奈猛的抬眼朝詹景华看去,唇角翕翕,最终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很快,屋子里的气氛比之前还要凝重。
就在阿奈以为他即将窒息在这片凝重里时,詹景华再度开口了。
“吕滨也死了!”
“候爷?”
阿奈猝然失色,目光惊惧的看向詹景华,因为太过惊讶,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外人可能不知道,这两人于候府意味着什么,可是打小就在候爷跟前侍候的他,却深知这两人对候府、候爷的重要性。
现在,他二人都死了,那候爷他……阿奈心里陡然就生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战栗感。
自从邵皇贵妃死后,皇后娘娘她一家独大,与此同时,候府也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可是,他却知道,这都只是表像。真正的候府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花团锦簇。
他其实并不明白,候爷为什么一定要杀璟王。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夫人难产死了,候爷把之前服侍夫人的那些人全都处理了,却独独留下了梅华,并且还扶了梅华做妾。
候爷也好,这府里的事也罢,他是越来越看不明白。
恍惚间,耳边响起詹景华的声音。
阿奈一瞬收回恍惚的思绪,目光茫然的看着詹景华,讷讷喊了声,“候爷!”
詹景华原本喊了他几声,见他都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肚子的怒火正欲发作,却在对上阿奈呆呆怔怔的惶然不知所措的脸时,倾刻间那股怒火便散了开去。
一路陪着他走来的人已经不多,除了那些军中的老部下,这府里就只剩下阿奈了吧?
沉沉叹了口气,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明天我要进宫,记得叫马房备好马车。”
阿奈点了点头,僵硬着身子退了下去。
到了现在,他还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总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他才慢慢的清醒过来,想起,再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往年夫人还在世时,府里早就开始扫尘准备年货,热热闹闹的准备过新年。可今年,府里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阿奈站在偌大的天井里,抬头看着被月光打上一层浅白的归一堂。
主屋里映射出来的莹莹烛火,本该为这幽凉的夜色增添几许暖意,可是,却因为死一般的寂静,这莹莹微光非但不曾使人觉得温暖,反而莫名的透着些许的诡异。
阿奈不敢再站下去,他几乎是逃命似的跑了开去。
次日,天才微微亮,詹景华便坐着马车去了皇宫。
他没有去出席朝会的崇政殿,也没有去皇后的坤宁宫,而是去了太后的仁寿宫。
听到宫人的禀报,说詹景华求见的时候,周太后先是怔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就是抬头去看外面的天,眼见天光微曦,她不由蹙着眉头对侍候她穿衣裳的商素说道。
“哀家记得,前些日子鹤庆候才刚进过宫吧?”
“嗯,那天秀嫔娘娘在御花园摔了,还是候爷帮着搭了把手呢。”商素说道。
周太后接过商素拧干的帕子,一边试着脸,一边问道:“那天哀家好像没见他?”
“没见。”商素说道。
周太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这个时候求见哀家,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商素没有立时回答,将最近宫里宫外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什么后,才说道:“应该没有,最近宫里宫外都太平的很。”
周太后便越发的不解了,“既然宫里宫外都太平无事,这个时辰,他来找哀家干什么?”
商素被周太后问得怔了怔。
好在,周太后也只是随口一说,收拾妥当后,便让商素去请了詹景华进来。
“臣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詹景华给周太后见礼。
周太后摆手,示意商素替她扶了詹景华起来,末了指了自己右下手的椅子,示意詹景华坐下说话。
商素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亲自递到了詹景华的手里。
詹景华接过,向商素微微倾身,被商素侧身避过。
周太后端了茶盏,看着眼下一片青黑之色的詹景华,开门见山的问道:“这个时辰来见哀家,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臣昨日得悉一件事,夜不成寐,左思右想无从决定,想到太后您老人家,想从您这里讨个主意。”詹景华说道。
周太后不由便笑道:“怎的,可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姑娘看上了你,想要逼婚,你没有办法这就来向哀家求助了?”
詹景华一怔之后,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没有,没有,臣……”
周太后摆手,“哀家逗你玩呢,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把你为难成这个样?”
詹景华看了眼屋里侍候的宫人。
周太后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尽,使了个眼色给商素,商素当即领着殿内的宫人退了下去。
詹景华却仍旧没有出声,而是啜了口茶盏里尚嫌烫嘴的茶,几番犹豫不决,最后在周太后逼视的目光下,咬了咬牙,才一气说道。
“太后娘娘,臣得到消息,璟王殿下会同蓟门关守将萧蔚,私下与达怛国师鬼熬往来蜜切。”詹
周太后一瞬变了脸色,“行儿他不是在秦州府吗?怎么又跑去蓟门关了?”
詹景华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璟王为什么会突然从秦州府跑去蓟门关。
周太后却是在经过最初的错愕后,急促的心跳慢慢回复平静,思绪也跟着沉淀,紧接着抓住了事情的重点。
燕行在朝中虽无挂职,但他是亲王,是先帝之子,这个身份在带给他无上荣耀的同时,也带给了他一生谨言慎行的桎梏。
这种会同一关守将私下与敌国重臣会面的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不论他的初衷和出发点是什么。除非是奉旨行事!不然就视同谋逆之罪!
周太后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要慌,要相信行儿,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啜了口热茶,滚烫的茶水滑下肚腹,甚带着也压下了那股狂燥的心绪。
深吸了口气,周太后抬目看向詹景华,“消息从何而来?”
“您知道,臣先逝的夫人萧氏和蓟门关守将萧蔚萧将军是为姐弟,夫人在世时最为心疼这个弟弟,至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
“夫人生前曾透露过有意在盛京城替他择一门亲事……夫人逝后,臣不想夫人走得不安心,精心挑选了朝中几位家有适龄千金的大人,遣了府中下人前去蓟门关……谁想,却在昨日,收到下人从驿站送回来的信……”
周太后将手里的茶盏放回一侧茶几上,“这事,你应该去和皇上说。”
詹景华脸上绽起抹苦笑。
“太后您视璟王如己出,且璟王殿下这些年为我大夏尽心尽力鞠躬尽瘁,臣相信他这样做,必有他的原因……”
周太后脸上绽起抹凉凉的笑,“即是如此,你又为何要来见哀家?”
“太后?”詹景华目光带痛的看向周太后,“这事臣既然能知道,朝中其它大臣又岂会不知?倘若这事在朝会上被有心人提起,置皇上于何地?置璟王殿下又于何地?”
“那你来告诉哀家,哀家又有什么办法?”周太后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后宫不得干政,哀家先是燕家的女人,其次才是皇上和璟王的母亲。”
言下之意,璟王若真有不轨之心,她即便再疼爱他,也绝不会包庇纵容。
周太后一番锵镪有力的话,使得詹景华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
他不无唏嘘的叹了口气,沙哑着嗓子说道:“若真是如此,那一切就只能听凭皇上圣裁了。只是……”
见周太后看了过来,他脸上绽起抹苦笑,接着说道:“只是,您也知道这事一旦闹到皇上跟前,璟王殿下势必将明珠蒙尘更甚至很有可能和皇上兄弟失和。到时,最终伤心难过的还是太后娘娘您!”
周太后又岂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事情太过干系重大,她一时之间根本就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而且,几十年的皇宫生活告诉她,有些事她是绝对不能沾,不能碰的。
可是……
叹了口气,周太后看詹景华,“哀家听你的话里的意思,好似你有解决的办法?”
詹景华没有回答周太后的话,他端着手里的茶盏,目光凝视着片片悬立如剑的叶片,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嗜血而残忍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