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靖江王王妃是没有责任的,她是被人诓骗了。
三天之后,徐贤妃又派人,将胡菁邀请进了皇宫。
这一回,是一个更煽情更动人的故事……当然,故事的主人公身后,依然坚定不移的站着一个慈悲为怀的王侯殿下。
这一回粉墨出场的是一位御史夫人。胡菁之前就找义母做了功课,知道这位蔡御史,曾经在文学馆干过活,得到过二皇子殿下的推荐。
蔡夫人倒是不像之前那位靖江王王妃那般夸张煽情了,但是依然表现了自己对胡菁的亲切关怀;然后诚恳地讲述了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也叫胡菁,是蔡夫人的远房亲戚,自幼与自家表哥定亲,但是那表哥家道中落,年前父母想要悔婚,结果倔强的胡菁2号,因为不愿意悔婚,而离家出走。
“可怜的孩子。”蔡夫人拉着胡菁的手,“你父母也是为了你好;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你的志向是这般坚定的。你走了之后,你父母也后悔了,他们认为不该逼你。现在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肃王殿下开府,他已经征辟你的表哥做官了,你的亲生父母,再也不会嫌弃你表哥家里没钱没地位了。如今你又成了县主殿下。好孩子,你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好吧,二皇子殿下,您的吃相,也实在太难看了。
不但给胡菁安排了身世,连胡菁的婚姻都给安排好了。
果然,人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
果然,连徐贤妃也看不过眼了,拍了拍手,说道:“先请这孩子的母亲上来?”
上来的是一个穿着短袄襦裙的乡下妇人,神色之间是怯生生的;上来之前,先用不安的目光看着蔡夫人,得到蔡夫人的目光示意,才上前,拉着胡菁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泪如雨下。
胡菁努力想要甩开手:“这位太太,我不是你的女儿。”
“你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之前是对不起你,可是我们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能不认自己的母亲啊,我们大兴,向来以孝治国……”
“我不是安国县主殿下,她才是,我是丫鬟。”胡菁伸手指着胡梨。
胡梨满脸悲壮,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我要认的不是安国县主殿下,我不管你现在是谁,你是丫鬟也好,你是乞丐也好,你都是我的女儿,你这张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啊……”
胡梨松了一口气,同情地看着自家小姐。
胡菁拉着那妇人,声音放柔和了:“你……果然是我母亲?”
“当然是,我做母亲的,会认错女儿么?”
“可是女儿好多事儿都忘了……”胡菁很努力,但是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生硬,“母亲,告诉我,家里几口人,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平常我们在家里是怎么过日子的,还有……我那表哥,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一家就四口人啊,你,我,父亲,还有你哥哥。你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巴拉巴拉。
“你哥哥是一个这样的人……”巴拉巴拉。
“我们之前的生活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也非常安定,日子也过得挺好,你自幼识文断字……”巴拉巴拉。
“至于你表哥,那是学富五车,一表人才,看见的人都说他好……你妹自幼青梅竹马,有很深的感情……”巴拉巴拉。
胡菁的脸上显出几分迷惘,又有几分向往:“母亲,我胳膊上的那个牙齿印,是小时候与表哥玩,表哥咬的么?”
“当然是他咬的了,还能是谁?那天他来我们家玩,你们俩争着看一本书,你先在你表哥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然后你表哥就生气了,在你的胳膊上狠命咬了一口,结果后来,你表哥肩膀上的伤口痊愈了,没留下疤痕,你的胳膊上疤痕却是怎么也消不掉了……怎么到了后来,你竟然非表哥不嫁呢?”
妇人的声音非常柔和,脸上甚至露出宠溺无奈的微笑。
胡菁伸手,打了那个妇人一个耳光。
“我的胳膊上,根本没有任何牙齿印。你编的故事太生动了,夫人。”
好吧,这一巴掌将那妇人扇倒在地上,也将蔡夫人震晕在地上。
“小姐,各路消息汇总下来,我认为,那桩马车刺杀案,我认为首要的嫌疑对象,依然是二皇子殿下。根据调查显示,这一阵,大王庄的车棚里,少了一辆黄花梨木雕花马车。”
“另外,这次将刺杀案扯到吴王殿下身上的谣言,多半与大王庄脱不开关系。我们查到的谣言的源头,是京城南门外的一个茶铺,而大王庄的二管家,经常去那个茶铺喝茶。”
看着胡梨手中的资料,胡菁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也就是说,这位二皇子殿下是与我对上了……真想不清楚,我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一位?”
“……小姐,目前为止还不是很清楚……”胡梨显得有几分无奈,“眼下也不能大规模展开调查,只能查到这个程度。”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外面又传来了叫喊声:“小姐,小姐,徐贤妃又派人来请你……”
又过了一天……
又过了三天……
又过了五天……
如果我们这个小说一直在描述这胡菁与那些“亲人”们斗智斗勇情节的话,我们的情节也未免太单调了。所以原谅作者采用春秋笔法,将其他的几个故事一笔略过。
接下来陈述第七个认亲故事。
照旧是徐贤妃派人送信来,亲人相认的场所,依然摆在御花园。这几个月来,胡菁已经陆续接待了六个假冒的认亲者,连带着胡菁身边的人,也对这次认亲不大看好。程花花就笑着说:“胡菁妹妹,这一次你用什么法子来揭露对方的真面目?不要用用过的,要知道同样的情节重复两次,是观众都会腻味的。”
胡菁笑着说道:“只能随机应变了,不知道对方到底编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虽然这么说,带着胡梨前往御花园的路上,胡菁的心情还是挺好的。
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时候,胡菁撞见了一个提着衣服篮子的宫女。眼见胡菁前来,那宫女提着篮子退到一边避让。但是就在两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胡菁看见了那宫女那焦灼的眼神,看见了那宫女的嘴型,她是说:“陷阱,不要认!”
胡菁怔了一下。所谓认亲,不是那些无聊的拉拢者,所想出来的一个卑劣招数吗?陷阱,谁,如何设置陷阱?
胡菁不怀疑那宫女是在欺骗自己,因为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玉玲珑!
但是身前身后一堆太监内侍,胡菁也不能详细询问,玉玲珑找了这么一个机会给自己示警,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当下微微点头,向玉玲珑示意,心中却是琢磨,陷阱,自己那对手,到底如何设置陷阱?
终于到了御花园。
这一回,粉墨登场的,不是中年妇人,而是一位颤巍巍的老妇人。满脸的老年斑,干瘪的嘴巴,浑浊的眼睛,让胡菁有些怀疑,就是这样一个人,要给自己设置陷阱?
但是不管是怎样的陷阱,我都认准一条,不认亲就是了。
没有哪位贵族夫人为这位老妇人作介绍。徐贤妃介绍说:“这位老妇人,是看见官员们贴在墙上的布告后,千里迢迢从蜀州赶过来的。她敲响了皇宫外面的登闻鼓,皇上召见了她,听闻了她的故事,就命我来管这事儿。”
那老妇人摸着胡菁的手:“你与我女儿长得很像。”
胡菁皱眉:“老奶奶,你眼睛还能看清么?”
那老妇人说:“我外孙女儿就是十三年前出生的,算起来,也十三岁了。”
胡菁努力适应老妇人的狐臭:“老奶奶,十三岁的女孩子,全天下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那老妇人说:“那些天杀的将我的外孙女给抱走了,说我的外孙女是公主,就要享受公主的待遇……天杀的,跟着他们仓皇逃命,做劳什子公主,哪里及得上乡下种地省心?”
胡菁的心猛然一跳,然后沉沉地坠下去!——果然是陷阱,但是明知是陷阱,自己竟然没有破解之策!
徐贤妃的眼皮子一一跳,说:“老人家,您之前只说您的外孙女给人抢走了,能说仔细一些么?”
那老妇人睁着浑浊的眼睛,说:“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好多事儿我都记不清了,但是这事儿我不能忘了啊,他们说我外孙女是公主,身上有皇族血脉,他们要带走教养,说是要什么复国……我的女儿扑上去抢夺,他们就一脚将我女儿踹倒在泥地里……那些天杀的强盗,我女儿没几年就死了,让我老太婆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那些天杀的干的好事啊……”
徐贤妃沉声问道:“老夫人,您的女儿,是什么身份?”
那老妇人颤抖着声音说道:“什么身份,还能是什么身份?我们就是乡下种地的,农闲的时候就到城里去,给城里人唱唱曲子,表演表演杂技,我女儿能在绳子上跳舞,后来当时一个大官将她带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府邸里去,说是服侍太子,但是没多久就将她赶回来了,后来没多久我女儿就生了孩子了……”
徐贤妃看了胡菁一眼。后者的脸色,又青又白。徐贤妃心中略略有些不忍,厉声喝道:“老夫人,你可知道,冒认皇亲,那是死罪!你说安国县主是你的外孙女,那么除了安国县主外貌与你女儿相似之外,还有什么证据?”
老妇人扁着嘴巴,含糊不清:“样子一模一样,还要什么证据?我带来了我女儿的画像,的确是非常非常像的……”
老妇人哆哆嗦嗦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卷来,这个纸卷已经非常陈旧,上面布满了黄斑。徐贤妃接过,展开,胡菁就看见上面有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头上簪着一根凤凰样式的步摇,那眉眼与自己还真的十分相似。
徐贤妃面上突然变色,喝道:“你这妇人,凭着这么一幅乱七八糟的画像,就想要来冒认亲戚么?这个女子,与安国县主,哪里有半分相似?”
伸手将那幅画撕成粉末,喝道:“将这妇人拖出去!交给宗人府讯问,看看到底是谁给她胆子了,竟然敢来冒认亲戚!”
那妇人在哭号声中被拖了出去。徐贤妃转过头,对胡菁笑道:“这明显是冒认亲戚的,你不要在意,宗人府打几个巴掌,自然能询问出真相来了。”
胡菁点点头,心却缓缓沉下去,陷落进不可见底的黑沼泽里。
几次三番地拒绝各种势力的拉拢,那幕后势力,终于忍不住,要下手毁了自己了么?
读者可能看得不大明白,作者还得重新稍微介绍一下。大兴朝建国才二十多年,太子只有过两位,一位是先帝的太子李钺,一位是当今太子李承天。李钺与李昱两兄弟水火不能相容,李昱几番差点送命;终于下手杀了哥哥,逼得父亲退位,自己做了皇帝。一不做二不休,李钺的老婆孩子,也被李昱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个老妇人说自己的女儿曾经进过太子府,又说自己的外孙女是皇家血脉,是公主,那言下之意还不明白么?
她是说胡菁是李钺的女儿,她要让李昱动手杀了胡菁!
徐贤妃当然是不信的,因为这种陷害实在太明显。但是将这妇人交给宗人府审问,能不能审问出真相,胡菁却是表示不乐观。
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都定然是死士。
只怕宗人府还没有开审,那老妇人就暴病身亡了。
幕后黑手的主要目标,就是让皇帝怀疑。只要皇帝开始怀疑,他们的目的就已经实现。
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无法消除皇帝的怀疑了。
胡梨说:“小姐,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将暗算你的幕后黑手找出来!”
胡菁笑了笑,脸色沉下来,说:“调查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你不能再轻举妄动,我们埋伏下的那些耳目,一个也不许用。”
程花花拎着板斧,对胡菁说:“骑上夜照白,带着梨花枪,我们离开长安闯天下去,这长安水太深了,咱们不玩了。”
胡菁说:“如果我安然留在长安也罢了,一离开长安,那就是坐实了我的身份。我不能连累义父义母。”
李淳对胡菁说:“我师父说,让我护送你去道教祖庭龙虎山,那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地方,你能自由自在过日子。”
胡菁说:“去龙虎山与去长安有什么区别,我也不能让你师父承担责任。”
崔夫人说:“既然这样,你就去清河县吧,那是我的娘家,你找一个崔氏俊杰嫁了,连皇上也不敢轻易动我们崔家的人。”
一改平时的含蓄委婉,崔夫人这句话说得是嚣张霸气。
胡菁摇摇头,说道:“一家之力与一国之力,究竟无法抗衡。要是因为我让崔家遭受皇帝的怀疑,那我也承担不起。”
崔夫人苦笑了一下。她其实也是说说而已,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其实也做不了娘家的主,虽然娶到胡菁就等于娶到一根定海神针,但是同时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程定岳挠挠头,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去,住在我家不是挺好的,能有啥事儿呢,皇上最英明神武了,肯定知道那老家伙是在陷害你……”
崔夫人白了程定岳一眼,后者忙闭上嘴巴。
胡菁说:“我这就搬到我的县主府邸里去,那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皇上拨付的宫人也有已经到位,我一个人去过清闲日子也挺好。”
程花花忙说:“你怎么要搬出去了……我去陪着你住。”
崔夫人皱眉,看了程花花一眼,随即展开,苦笑说道:“你如果去陪着胡菁住,那胡菁搬出去住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程花花当下不敢说话了。
胡菁简单收拾收拾,就与胡梨一起,搬到县主府去了。距离也不太远,不过是两里路外罢了。
才进了自己家家门,管家还没有上前报告,就看见一个少女带着一群人从外面进来,笑着说道:“知道妹妹你一定会住进来,母亲就命我过来先看着一点,你们果然就来了。”
胡菁看着少女,略略有些迷惘……脸盲症发作,真的很受伤……好在边上的胡梨,忙说道:“这是尉迟家的小姐,上次在尉迟大人家中,见过的。”
胡菁这才回想起来,原来这是自己的另一个姐姐,名叫尉迟海棠的。忙见礼,说道:“见过姐姐。”
尉迟海棠抿嘴笑道:“我知道妹妹肯定不认得我了,好在县主府的管门的,都认得我,因此竟然让我进了家门。”
胡菁苦笑。
尉迟海棠吩咐身后的人将东西都拿出来:“这是两床丝绵被子,这是新开的铜镜,这是紫檀木梳子,这是新打的脸盆,这是脚盆,这是浴桶,这是最好的檀香,这是今年的茶叶……没有别的好处,胜在干净。”放低了声音,说道:“比宫里为你准备的,会干净一些。”
胡菁心中感动,低声说道:“姐姐想得太周到了。”
尉迟海棠说:“你只管放心住着,我有空就过来陪着你,你有事没事也过来看看母亲。我有事就先走了。”说着话,一阵风就去了。
胡菁就与胡梨在自己的府邸里住下来。占地十余亩的屋子,主人只有一个,连带着丫鬟胡梨,都享受起主子的待遇来。
府邸少有人来,胡菁也绝不外出。李淳来过几趟,邀请胡菁到紫阳观去住,但是胡菁婉言谢绝了。尉迟海棠来过两次,但是胡菁闭门谢客,尉迟海棠就郁郁回去了。
程花花每个季度来一次,有时带上程定岳,有时带上其他人。这是为了给胡菁报账。但是胡菁只负责收钱,甚至没让程花花进门。
绿树浓荫夏日长。
萧瑟秋风今又是。
白雪皑皑素玉装。
看着外面皑皑白雪,胡菁发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差不多一年了。
但是恍然过了几个世纪。
煎熬的日子,实在漫长。
过年了,徐贤妃邀请胡菁前往皇宫参与宴会,胡菁也就参与了,与清河公主金城公主几个人言笑晏晏。清河公主已经与长孙玄成亲了,两人感情好得很;程定岳的婚礼也即将举行了,准新娘一脸的娇羞。金城公主对胡菁倒是亲热得很,拉着胡菁的手,什么话都会说;昭阳公主远嫁吐蕃,带走了一群丫鬟侍女,只是玉玲珑却是留下了,被安置到浣衣局,胡菁也没有见到。
程花花与尉迟海棠,还有一群名门贵女,都在宴会上,虽然略有目光致意,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各种杂技表演过了,就是盛大的法事。皇家崇尚道教,但是徐贤妃却是笃信佛教。一群和尚在太监的指引下迤逦而进,目不斜视,在徐贤妃的宫殿中完成他们的祈福。贵女们纷纷避开,金城公主却拉着胡菁的手,躲在帐幔后面偷看,指手画脚:“那个和尚长得真丑,这个和尚长得太肥,肯定是酒肉和尚,还有那个小和尚……啊,那个小和尚,长得比三哥还要好看。”
胡菁定睛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穿着一身青布袈裟,一个光头掩盖不住眉目如画。
胡菁笑了笑,不加评论。她自然有自己的标准,她只觉得这和尚长得太阴柔了一些。
金城公主说:“你看的时间太长了,让开,我来看。”
胡菁让开,金城公主又往里面张望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说:“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就做了和尚?”
胡菁想起了在现代的时候那些偶像派明星,想起了在现代时候的追星少女,有了瞬间的迷惘,然后又忍不住失笑,将金城公主拉起来,说:“不能再看了,再看就失礼了。”
金城公主说:“你让我再看了一眼……呀,他抬头了,他看见我了!”
胡菁忍着笑,将金城公主拉开了。
……当然,胡菁没有想到,帐幔后面的那一眼,竟然就有了后遗症。
对于当时的胡菁而言,这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等到元宵节观灯的时候,金城公主兴致勃勃告诉胡菁:那个和尚是大慈恩寺的,名叫辩机,是高僧玄奘的徒弟。
胡菁忙转移了话题,用自己做的萨琪玛塞住了她的嘴巴。
等到二月二亲民礼的时候,金城公主兴致勃勃告诉胡菁:辩机和尚很给力,当和尚不过几个月,就将大部分佛教典籍都背诵下来了,人家说他是天生的和尚……
胡菁忙转移了话题,吩咐胡梨将随身携带的油纸包打开,千层酥饼的香味,将金城公主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又过了几天,二月十五的时候,金城公主上门来拜访胡菁了。十三岁的小女孩子,觉得与胡菁有了共同语言,已经将胡菁当作能分享秘密的小伙伴,再说她一个女孩子家,也没有那么多顾忌。她给胡菁送了很多好吃好玩的,然后去胡菁的厨房,翻出了很多好吃的,塞满了自己的嘴巴,然后又逼着胡菁将那些零食的做法写下来,写满了整整三页纸,然后才想起了此来的正题:邀请胡菁与自己一起去大慈恩寺看法会。
胡菁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告诉金城公主:“公主,您是公主,大慈恩寺鱼龙混杂,我们不该去的。至于那个和尚,他长得再好,与你也是天上地下,你还是将这事儿给忘了吧。”
金城公主撅着嘴说:“这有什么要紧的,就你话儿多!你陪着我去看法事,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胡菁说:“有什么笑话你先讲,我再决定要不要陪着你去。”
金城公主笑道:“你知道么,尉迟海棠家里起火了。”
胡菁吃了一惊,问道:“海棠姐姐家里,怎么会起火了?”
金城公主幸灾乐祸说道:“我也是偶然撞见的,贤妃娘娘严令我不得外传,说这事儿关系到当朝大将的声誉。现在还姑娘还在宗人府养着呢,一个咬定自己就是尉迟家的姑娘,一个咬定这姑娘绝对不是自己家的闺女。有御史大夫听闻了风声,上书奏报皇上,说是尉迟将军治家不严,要治罪,被皇上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撕掉了奏章,将那御史大夫贬到了琼州岛,所以朝野之中,谁也不敢再说这事儿了。”
胡菁忍不住好奇,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金城公主说:“还能是什么事儿,就是那点破事儿呗。尉迟将军始乱终弃,将一个好好的姑娘给糟蹋了,还给生了一个闺女。原先也还算负责,将人家姑娘安置在河东老家,请了老师来教养女儿;那女儿也算是聪明伶俐,读了不少书,也算是长成了一个大家闺秀;但是前年河东不是发生瘟疫了吗,河东老家的人几乎死了个殆尽,就是那闺女逃了出来。那闺女好不容易养好了病,去年年底终于千里迢迢赶到京师,想要嫡母安排一个婚事,给一份嫁妆。但是嫡母一看庶女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当下就不肯认这个女儿了,连带着尉迟将军也不肯认这个女儿,大约是觉得掉面子。那满脸麻子跛了腿残了手的姑娘,就敲响了登闻鼓,徐贤妃召见,那姑娘拿出证据,桩桩件件,都证明她的身份。尉迟将军这事儿的确是做错了。因为这件事,御史台弹劾尉迟将军的奏章,都有几个箩筐了,毕竟前些年阮嵩大妇杀庶女的事儿,朝廷里还闹得风风雨雨呢,阮嵩也因此差点被人从坟墓里拉出来鞭尸,这一回武将门楣也出了这等事儿,文官们怎么能放过?”
阮嵩大妇杀庶女的事儿,也算是前些年的一桩大案。阮嵩是大兴朝的进士,做过县令,做过一任知府,也曾在京师与皇子们诗词唱和。但是有一个缺点就是惧内,不敢娶妾。养了一个外室,生了一个庶女,但是被大妇得知了真相。大妇不动声色,暗地里命人一把火将外室整个宅院都烧了,将外室与庶女全数烧死。阮嵩当时竟然不敢声张,竟然还严令家中的仆妇,不得外传。过了一年多,阮嵩病故,这事儿才被人告发,阮嵩大妇这才下狱。这也成了武将们攻讦文臣的一个论据。
金城公主说:“说起来,阮嵩的那个庶女,与你也是差不多年纪呢。”
胡菁摇摇头,说道:“我不信我义父义母是这样的人。”
金城公主扁扁嘴,说道:“我忘了,尉迟将军夫妻俩还是你的义父义母。不过呢,人这玩意是顶复杂的。对别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挺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说不定反而狠下心了。再说了,我听说尉迟夫人是最善妒的,将丈夫管得极紧,这么多年,连个侍妾也没有给丈夫娶。否则哪里会发生这等人间惨事?”
金城公主又叹息了一声,说道:“尉迟夫人如果不善妒,当初就让尉迟将军将那姑娘的亲娘给娶回来当妾室,将那姑娘养在京师,那姑娘不会遇到瘟疫,也就不会被毁容,不会成为尉迟家的笑话,尉迟将军也不会被皇上呵斥,连带着安南的战功,也没有他的份。”
高丽大捷之后,皇帝陛下的自信心爆棚。大约是觉得利器在手,天下我有,稍稍积攒了一年,又启动了对安南的战争。尉迟炯明程晋素徐世绩几个人都争着去,但是尉迟家后院起火,当然去不成了,现在去的是徐世绩和程晋素。
胡菁隐隐觉得这事儿不妥,当下问道:“都几个月过去了,这事儿还没有定论?”
金城公主笑道:“一辈子的糊涂账了吧。尉迟将军和尉迟夫人,承认曾经在老家养过这么一个庶女,但是坚决不认她。可是那闺女拿出来的证据,包括尉迟将军与她的书信往来,桩桩件件,都无可置疑。”
胡菁啊了一声,说道:“既然有书信往来,那么尉迟家肯定也有那姑娘的书信存留。只要让那姑娘写几个字,对一下笔迹,也就解决问题了。”
金城公主说道:“你以为这法子,大家都没有想到过?但是那姑娘一场大病,一只手残疾了,两个手指不能弯曲,写出来的字,能与以前的字一模一样?”
胡菁又说:“那孩子身上肯定有胎记什么的,自家人肯定都知道。”
金城公主嗤笑了一声,说:“尉迟家的人说,他家庶女身上,前胸位置,有七个黑痣,连成北斗七星的模样,当年出生的时候,曾经有相师上门,断定这姑娘长大之后定然大富大贵,不同寻常。”
胡菁心中噗通了一下,问:“那姑娘身上没有?”
金城公主说:“你想,七个黑痣,还连成北斗七星的模样,天下哪有这样的黑痣?小小婴儿,身上有黑痣都是极少的,何况还要连成这个形状?这尉迟家,明摆着就是骗人的。那姑娘一口咬定没有黑痣,宗人府也不能判断。”
胡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乱如麻。
金城公主还在喋喋不休,她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金城公主大喜:“你既然不反对,咱们就去看法会了,后天早上我准时来接你。”说完,也不管胡菁反对与否,招呼着自己的侍女,蹦跳着就出去了。
胡菁坐在那儿,直到胡梨推搡着她。她抬起眼睛,看见胡梨那担心的眼神:“小姐,你坐在这儿,都坐了一个时辰了,一动也不动。”
胡菁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四周,吩咐宫人全都退下。
偌大的一个花园静静悄悄,只剩下主仆二人。
胡菁这才问道:“胡梨,你是觉得,尉迟夫人很好?”
胡梨的小脸蛋有些发白,终于回答说:“尉迟夫人当然很好,这一年,崔夫人理都不理咱们,尉迟夫人却带着海棠小姐来过两次,还送了一堆东西。”
胡菁冷笑说道:“你当然觉得尉迟夫人好了,我都忘了,当初是尉迟将军将你送到我身边了,我都以为,你是我的人了。却没有想到,你一直没有忘记,尉迟将军也曾是你的主子。”
胡梨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下了。
胡菁站起来,眼睛也不看胡梨,摇摇晃晃就往屋子里走去。胡梨忙追上,一把将胡菁的双腿给抱着,哀哀哭泣起来:“小姐……求求你,不要生气……我真的……我真的……”
却说不下去了。
胡菁脸上没有任何血色,问道:“你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将我身上的黑痣告诉尉迟夫人的?”
胡梨“哇”的一声哭起来,终于断断续续说道:“我是故意的,尉迟夫人来问我,小姐身上有什么记号的时候,我就说了……其实我那时就猜到,尉迟夫人要小姐身上的记号,肯定要做一件大事,但是我还是告诉她了……”
胡菁看着胡梨:“为什么?”
胡梨咬牙说道:“我心疼小姐。这么都一年了,看着小姐将自己幽闭在这个府邸里,每日就是读书写字练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几个相好的姐妹,小姐还是不敢见,生怕连累她们,唯一敢相见的,就是一个臭道士……小姐,你现在也才十四岁啊,不想办法解决这个事儿,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不成?”
胡菁歇斯底里叫道:“可是你没问过我同意不同意!”
胡梨哭道:“尉迟夫人她们没有恶意的,她们设计,只是为了小姐好,为了让小姐能过上自由自在的安生日子,不用再这么提心吊胆。小姐,你不知道,我每次听到‘宫里送东西来’,就心惊肉跳,每次你被邀请进宫,就跪在观世音的画像前不敢起身,你经常笑话我嘴巴馋,其实我不是嘴巴馋,我抢在你前面吃东西,那是因为……因为……”
胡菁跪下,抱着胡梨,两人一起痛哭失声。
胡梨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可是很多东西,我没法抢在你前面吃,比如徐贤妃给您赐的茶水……所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不想了!这一年,我养了很多小猫小狗,很多都死掉了,当然大部分是我没养好的缘故,但是我担心,其中也有着长期吃不该吃的东西的缘故……尉迟夫人来问你身上的记号,我就说了,我知道尉迟夫人也心疼你,她一定是在帮你想办法,小姐,我并不是想要背叛你,真的……”
胡菁道:“傻孩子,你以为李淳隔一段时间来一次是干什么,他也是孙思邈孙真人的弟子,他会帮我诊脉看看我身上有没有滞留的毒素……皇上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人,你要对皇上有信心……”
两个人各自说着各自的话,却谁也没有听清对方说些什么。
最后,胡梨说:“小姐,您……还是接受了尉迟夫人的好意吧,反正您已经认了她做义母,认做嫡母也不吃亏。”
胡梨又说:“为了这件事,尉迟将军和尉迟夫人,都抛下了他们的名声。现在两人一个是妒妇,一个是懦夫,虽然皇上严令不得多嘴,但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说起来,千秋历史上,他们都要被笑话了。”
胡梨又说:“如果您不肯认,那么尉迟将军他们这一辈子都要背负一个抛弃子女的名声。世上的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没有人相信,一个瘸腿残手的丑女,会大着胆子攀附权贵。”
胡梨又说:“如果你不认,那位瘸腿残手的姐姐,她就白白送了性命了。”
胡菁睁开朦胧的泪眼,说道:“可是我认了,她就会立马被宗人府杀死。”
胡梨说:“皇家不会容许这等丑闻长时间存在,你不认,她也是一个死……当她答应了尉迟夫人的请求去演这场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会死了。”
胡菁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一条人命的分量,实在太沉重太沉重了。
胡菁终于对胡梨说:“下次徐贤妃再来邀请我去温泉山沐浴,你就帮我答应了吧……将金城公主也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