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对胡菁说:“得了得了,我带你去看一件让你高兴的事情,去见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胡菁翻了翻眼睛,说道:“我上辈子在这里呆了三年呢,这巴州多的是熟人。不过福田院的老人一多半已经过世,那些小孩子现在也各自成家了吧,有什么人是我想不到的?”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人却依然随着李淳往前走。
面前是一个破败的小弄堂,事实上也不算破败,这样的小弄堂,巴州城里到处都是;地面上坑坑洼洼,是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水洼;蚊蝇嘤嘤嗡嗡,光着屁股的孩子跑来跑去。
眼前是一个小院子,半塌的矮墙上挂满了各种藤蔓;顶上还长了几颗狗尾巴草,在风中摇头晃脑。
院子里有吱吱嘎嘎的声音,还有孩子哇哇哭闹的声音。但是却没有听见妇人哄孩子的声音,只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里,有妇人浓重的喘息声。
李淳推开了院墙一侧的破门,胡菁的目光就已经定住。
妇人正在努力地拉着石磨……原本应该套在毛驴身上的皮绳,正缠绕在妇人身上,那绳子深深勒紧妇人的肩膀……妇人脸上全是汗水,步履已经在发颤,表情甚至十分狰狞;而边上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正站在石磨边上,往石磨的眼里添加黄豆和水。
两勺黄豆一勺水。
石磨不远处,有一个竹筐子,框子里垫着一件破棉袄,破棉袄上坐着一个孩子,正哇哇地哭闹着。
只是妇人没空理睬他。
妇人的脸上已经多了很多皱纹,妇人的两鬓甚至有些沧桑。但是胡菁知道,清晰地知道,她的年龄甚至还不到花信。
因为那张面容是如此的熟悉……在第二世的时候,这个妇人与她几乎是形影不离,过了十六年。
在第三世的时候胡菁曾经花费了力气去找她,但是找遍了松州却毫无所获。但是胡菁却不知道,胡梨竟然到了巴州,竟然与第三世的她近在咫尺。
妇人看见有人过来,于是就停下了拉磨,抹了一把汗,说道:“……客人可是来买豆腐的,今天的第一锅豆腐已经卖完了,第二锅豆腐还要两个时辰……客人您要不,等下再来?”
那添水添豆的小女孩是极有眼色的,当下飞快地放下手中的物件,奔进边上的小房子里,端出了两碗水。只是那碗却都是破了口子打了铜钉的,裂纹已经斑斑驳驳。
胡菁的眼睛落在小女孩子的手背上。女孩子手背上长了一个疔疮,红红肿肿的,还没有化脓,要等痊愈不知要什么时候。
看见了胡菁的眼神,小女孩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就让手给缩了回去,藏到身后。
胡菁向李淳伸出来了手;李淳怔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忙从怀中摸出了一盒膏药,递给孩子。孩子睁大了迟疑的眼睛,胡菁勉力笑着说道:“孩子,给你擦手的,擦两天,这疔疮就会好了。”
胡梨已经将挂在身上的绳子清理了,走到胡菁面前,讷讷笑道:“客人……这怎么使得。您先坐……那边有胡凳……”
胡菁含泪摇摇头,说道:“不用了……我看看就好。”将水碗递给李淳,走过去,抱起那个哇哇哭闹的孩子,问道:“这两个……都是你孩子?”
“呀,这……怎么使得,孩子身上脏……”胡梨说着,想要从怀中掏手绢,但是却掏了一个空;于是就举起袖子,给孩子擦去脸上的鼻涕,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客人……您来是……”
胡菁看着面前这个女子。这个女子曾经跟随着她纵横驰骋,在大兴朝也掀起风云,也曾经让无数的大臣侧目而视。然而现在这个女子,却只是一个卑微可怜的女子,为生计奔波,为一日三餐将自己当成了拉磨的毛驴。
只要给她学习锻炼的机会,她能在九霄至上纵横驰骋;然而现在她却没有任何机会,于是她口袋中连给孩子擦鼻涕的手绢都没有。
胡菁勉力笑了笑,说道:“我……是松州人。我……与你应该是亲戚。……我来看看你。”
“……你……是松州的老乡?……呀,竟然贵客……真正怠慢了……”胡梨眼泪瞬间满溢了出来,“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松州老乡了……”
胡梨絮絮叨叨地说:“我是怕见不到松州老乡了,那一年……杀了那么多人!我父母将我藏在地窖里,我听见了外面的哭声闹声,我还感觉到头顶上的热浪……整个松州成的半数房子被烧了啊!我在地窖里等了几天……东西吃完了,水也快喝完了,好在下雨了,上面有水滴下来……后来我听见了头顶上的长安话,知道胜利了,才推开了地窖门出来……后来我家的说,他少一个媳妇,他不想打仗了,问我愿不愿意跟随他回巴州,我就来巴州了……”
胡梨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菁就微笑着听。笑着笑着,又是泪流满面。
夕阳落下了,月亮升起来了。
黄豆磨好了,水煮好了,豆腐凝好了,又全都卖光了。
胡菁掏出了口袋中所有的钱。胡梨坚决不肯收。退让了好一阵,胡梨才收了相当于十贯钱的银子,说:“……我去买一头毛驴……等卖豆腐挣足了钱再还你。”
胡菁含泪笑道:“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这么客气作甚。”
离开的时候,李淳说:“我是上一世找到胡梨的。但是那时候……巴州的情况很好,她家的豆腐生意越做越大,她也成了一个大铺子的老板娘……而你,那时候情况很不好,我就没有与你说。”
胡菁咬牙,终于说道:“我发现,我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不管十年还是五年还是十六年,至少我的存在,能改变她们短时间内的生活。所以……我一定要救下李承源。”
历史的车轮缓缓转动,与胡菁记忆中的场景相似,三百御林军,一个宗人府的官员,带来了李承民的一纸诏书,宣李承源进京受审。
巴州哭声一片。
李承源却是微笑着跨上囚车,对哭着追上的许王妃说道:“你不要伤心,也不需要进京,我带两个护卫也就够了。巴州的事务还需要你来主持,你凡事多问问李先生和杨先生的意见……哦,还有一个胡姑娘和她的李师兄,他们如果有意见和建议,你也一定要听一听。”
许王妃哭得软倒在地上。
后面无数百姓,哭着跪倒在地上。
黑压压的也不知有几千人!
主官李谅,算起来是李承源的叔祖父,看着这般情景,也不由冷汗涔涔。当下只能吩咐三百军士小心戒备,一面又小心安抚百姓:“皇上明见万里,定然不会被小人蒙蔽。大家只管放心,吴王殿下此番进京,顶多也就两个月,就能安然回还。”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四面百姓的哭声。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这位大人,你既然如此说话,可能给我们巴州百姓,留下字据?就说李谅大人认定李承源无辜,如果吴王殿下遭遇诬陷,就拼却全家性命也要保住吴王殿下的安全?”
李谅浑身冒汗,却不知如何作答。眼睛看着声音来源之处,却见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女子,眉眼清丽如画,神态之间冷厉如冰。
青年女子胡菁,冷笑着又问了一句:“李大人,您空口说了一番白话,却是不肯给百姓留一个字据,百姓如何肯相信!百姓既然不肯相信,李大人,您即便有三百军士,你也不可能带走吴王!诸位父老乡亲,你们说到底是不是这样?”
胡菁最后一句话,说的却是非常纯正的巴州土话。她第一世的时候在巴州呆了整整十六年,此后几世都曾经带巴州呆过;会巴州的方言是最正常不过。不过这纯正的方言一出来,当地的百姓就再也不怀疑其他,当下就有乱纷纷的声音叫起来:“是的!不给保证,就不能带走吴王!”
“吴王没有错,你们不能带走吴王!”
“不许,不许,我们要留下贤王!”
“不许,不许,我们要留下贤王!”
又有人叫道:“我们拦住前面的道路!”
胡菁冷冷看着李谅,后者已经浑身痉挛。他只是一个毫无权力的皇族而已,在这等事情上,如何敢留下字据?但是不留下字据,他就恐怕根本不能离开巴州!
下面的百姓喧闹起来,就像是大海在酝酿着波浪。事实上,李承源在巴州一地,虽然有些威望,但是这一世根本没有胡菁辅佐,威望还不至于到这般地步。然而胡菁来到巴州,已经有了三天。
胡菁熟悉巴州,就像是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她熟悉每一处街巷,熟悉每一个村庄,她知道很多人的生性脾气,她也知道该如何抓住巴州百姓的心神。
加上李承源身边的护卫王大山,终于禁不住好奇找上门来。胡菁用了一刻钟取信于王大山,又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说服了王大山。王大山再去安排人手,一是负责做宣传,二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上带动一下节奏。事实上这个时代的百姓都相对单纯,只要有人稍稍带一下头,百姓就很容易被挑动——很快,百姓的愤怒就沸腾了!
终于,有人叫出来:“朝廷无道!贤王受屈!不如造反!”
“造反”这个词……是一个有魔力的词汇。当有人终于将这个词汇给叫出来的时候,就像是一粒火星掉进柴堆里,瞬间将很多压抑的情感点燃了,蔓延开来了!
“造反!”
“造反!”
“造反!”
愤怒的声音就像是天边滚过的碾子,辘辘作响,在天地之间卷过去……
一瞬之间,风雷变色!
胡菁跳上高处,大声叫道:“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可还记得,太和十年,吴王殿下第一次来到巴州,颁布的第一个政令,是减少了巴州的几成赋税?”
下面百姓似乎有点懵了,不过很快就有人叫起来:“减了三成!我巴州的赋税,自那时起,就是全大兴最少!”
胡菁又叫道:“吴王殿下来到巴州十多年,一共减免了我巴州多少年赋税?”
有百姓大声叫道:“减免了五年……只要是有些饥荒的年份,吴王殿下统统减免!”
胡菁问道:“吴王殿下来到巴州,动用私蓄,给巴州一地兴办了多少书塾?”
有百姓回答:“兴办了十二处书塾!”
胡菁又问道:“吴王殿下可曾修缮过自己的王府?”
有百姓回答:“没有!”
胡菁又问道:“吴王殿下可曾飞扬跋扈强、损害父老乡亲的利益?”
一群百姓回答:“没有!”
胡菁又问道:“天下王侯多了去了,但是像吴王这般贤德的,天下还有没有?”
众人的热血,已经被胡菁一点点烧热了,众人的愤怒,也已经被胡菁一点点煽动起来了。当下就有无数百姓齐声回答:“没有,没有,没有!”
李谅脸色惨白,大声呼喝道:“那边那个女子,不得煽动百姓!”
但是群情激昂,谁又会听他说话?谁也听不见他说话!
汹涌的声浪,已经将他的声音淹没!
胡菁拍了拍手,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厉声说道:“吴王殿下一直呆在巴州,那京师之中的谋反案件,与他何干!如今有人以此为借口,竟然残害贤王,贤王此去,我巴州先要涨税,灾年再也不能减免!大家说,我们能不能放走吴王殿下?”
无数声音沸腾起来:“不能,不能,不能!”
“留下吴王,留下吴王,留下吴王!”
李谅脸上再也没有半分血色,他尖声叫道:“你们这些刁民……难道真的敢造反不成!将士们……推开百姓,咱们走!”
李谅的话音刚刚落下,却见面前起了喧闹,有人尖声叫起来:“狗官杀人了,狗官杀人了,狗官杀了我们的人……”
然后又有人叫起来:“狗官要杀光我们,狗官说我们造反,要杀光我们……”
然后,场面大乱!
谁也听不见谁在尖叫,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三百御林军将士挥起了刀枪,而那些平头百姓,也不知是何人何时,竟然拿来了一大批木棒和出头还有其他的武器!
李谅几乎要晕厥过去——
然后,惨叫声响起,鲜血迸出,一场动乱,在所难免!
李谅知道,凭借着自己这三百军士,即便能得脱大难,也逃不开一个被革职查办甚至斩了脑袋的处罚!
脑子一片空白,眼睛扫过却看见站在囚车里的李承源,后者眼神也是一片空洞,方才这一瞬间,他似乎也在神游天外……
李谅浑身发抖,却听见李承源的眼神渐渐聚拢,然后露出一片清明,他叫了起来:“诸位,都住手!”
李谅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也尖声叫道:“吴王殿下有令,都住手!住手!”
声嘶力竭,双腿发软,叫完了,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涕泗横流……
周围三百军士,到底也有懂事之人,再说未曾得到李谅的命令,动手也即为克制。听到李谅的叫唤,当下也大叫起来:“吴王有令,大家住手!”
散乱的声音渐渐整齐,一百多军士一起大叫,场面终于安定下来。
但是拿着棍棒的百姓,依然目光灼灼,看着军士,不敢松懈。
站着囚车之内,李承源的嘴角带着微笑:“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前来送行,李承源足感盛情。然而……”
却不知边上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李承源的话:“可是,吴王殿下,朝廷要冤枉你!”
又有人叫起来:“吴王殿下,您放心,无论是谁要冤枉您,我们都打他娘!”
“将他们赶出巴州!”“赶出巴州!”
李承源拍了拍手掌。四下里终于又安静下来,众人巴巴地看着李承源。
李承源嘴角含笑:“是的,朝廷现在是冤枉了孤。然而皇上仁慈而圣明,这等小事,只要孤王进了宫,就能分说明白,顶多也就耽搁三五个月的时间,诸位父老乡亲,还望不要着急,若是因为孤的缘故,让父老乡亲今日有损伤,那就是孤的过错……”
胡菁听李承源这般说话,心中知道不妙,当下厉声叫道:“皇上虽然圣明,但是朝廷之中却有奸佞!这等荒谬之事,朝廷之中,只要是明眼人就能看明白,何必诏令王爷进京!显而易见,王爷此番进京,必定有杀身之祸!请王爷为了我巴州百姓,三思而后行!”
李承源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女子。女子就立在一块石头之上,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男装,英姿飒爽,就像是从图画中走下。
然而那冷冽的眼神,却告诉李承源,她已经豁出去了,不将自己留下,誓不罢休!
心中软软痛了一下。不知为何,李承源只觉得面前的青年女子,恍若旧识。
也许是很久很久之前曾经见过,也许是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是知己……
李承源的心顿了一下,呼吸终于恢复平稳,他看着面前的青年女子,声音沉冷:“诸位父老乡亲,这位女侠所说,也许是真的。然而……如果孤真的如这位女侠所言,遵照诸位父老所请,拒绝奉诏,不肯进京,其结果将如何?”
下面就有人问道:“殿下……结果会如何?”
李承源微笑:“说孤造反,本来是诬陷之词。然而孤若是不肯进京,那么就坐实了这等诬陷之词了。本王这一辈子,行的正立得直,在这事情上,怎么能落人口实?望诸位父老乡亲,不要为难孤,如此,多谢!”
李承源这话,似乎也很有道理。众人看看李承源,又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是之前的义愤被煽动起来了,李承源这一番话,很难让众人平息愤怒,就此散去。
胡菁心中的绝望一点点升起来。她努力鼓动百姓为了李承源造反,而李承源却努力安抚百姓不要造反!
面对着这样的形势……人如何与天斗!
历史有着强大的惯性,命运的齿轮咬合得如此紧密。胡菁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男子,他与自己……似乎隔着一道银河。
胡菁终于又叫道:“民间有句俗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王殿下眼下虽然被冤枉,百姓们的行为也容易被误会,但是留下一条命来,将来总有洗清之时!如何不比莽撞进京要强!”
李承源看懂了青年女子眼中的绝望。他不知道青年女子为什么会对自己有那种感情……然而这些不妨碍李承源感觉到了心痛。
是的,心痛。仅仅只是见了两次面,互相交流对话也不超过两个时辰。然而青年女子眉眼之间的痛苦……却让李承源感觉到了心痛。
他笑了一下,朗朗说道:“诸位父老乡亲,如此盛情挽留,本来是一番爱惜孤王之意,也要被诬陷成孤王的同谋,一样的反贼!从此之后,朝廷大军将来围剿,而巴州一地,也将鸡犬不宁……后果如此严重,孤王怎么能依诸位父老所言,留在巴州?诸位父老乡亲,还请三思!”
李承源这话,是站在巴州人的立场上。
听闻留下李承源,自己就要承担着造反的罪名,而巴州从此之后,要面对大军围剿的时候,众人已经面面相觑,忐忑不安了。
李承源来到巴州,的确有贤王之名,的确也做过不少好事,巴州百姓都感念他的盛情。所以胡菁稍一煽动,百姓们就从各地赶来,为李承源送行,更是打算截下李承源,将朝廷军士给赶走。但是那是在李承源自己未曾开口的前提之下。
现在李承源自己开口,要求百姓们离开,又为百姓们分析,这不但是为了李承源的利益,而且也是为了百姓自己的利益……百姓们如何不松动?
胡菁发表一番言辞,是在百姓们中间树立了一定的威望。但是这个胡菁不是前世的胡菁,这一世的胡菁虽然能说流利的巴州方言,却不曾对巴州百姓做过什么贡献;大多数百姓根本不认识这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再听胡菁煽动!
胡菁将眼睛转向边上的李淳。就在方才,李淳一直混在人群之中,完美地扮演各种“托”的角色……然而,现在的李淳,也是目光黯淡,对着胡菁微微摇头。
胡菁惨然一笑。
李谅眼睛盯着胡菁,几乎要冒出火来。很明白了,今天的事情,面前这个青年女子,就是最大的煽动者。他手上的军士,手中有的是弓箭,方才克制,未曾动用。可是现在……李谅很想发布命令,让手下一箭将这女子射翻!
然后就看见那女子眼睛向着自己看来,听见那女子的声音:“这位大人,既然吴王执意要进京,那么小女子也不能阻拦。不过我想要与殿下一道进京,不知可否?”
要与殿下一道进京?李谅当然知道,面前这个女子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一道进京,路上也不知会出多少幺蛾子。但是不带着这女子一道走,谁知道她又会煽动百姓做出什么事儿来?
李谅艰难地点点头。那女子就分开人群,向着李谅走来,似乎是想要向李谅道谢的样子。
一群普通百姓,看见这般情景,都是面面相觑。有人就立起身来,打算离开了。
李承源看着胡菁走过来,眼神非常平静,心中隐隐感觉不安;蓦然打了一个哆嗦,叫道:“小心!”
可是,这一声“小心”已经迟了!
胡菁手腕一翻,短刀在手,就在一群御林军士之中,将刀搁在李谅的脖子上!
胡菁手上的短刀,只要一拉……事实上,胡菁已经拉了!
李承源叫道:“我会自杀!”
胡菁的手一颤,整个人就定住。她手中的短刀,已经在李谅的脖颈上拉开了一道血口子……再深一点点,李谅就要殒命!
胡菁看着李承源,眼泪不知不觉又漫涌出来——然而,李承源手上,也有一把小小的兵刃,正搁置在他自己的脖颈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你的意思,不过是帮我杀了皇上的使者,逼着我造反。你认为,只要我造反,就能保住我一条小命。”
胡菁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李承源眼睛里也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是的,那样做就能暂时保住我的小命……然而从此之后,巴州一地,就算是立起了反旗。九州分裂,国家不能一统,如此也罢了,在场的父老乡亲,大半要损伤在这里,这也就罢了,最最紧要的——巴州百姓,从此被牵连进无边无际的战火之中!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不得安宁!这些都是为了我李承源一条小命!为了一条小命,我……如何忍心?”
“我不逼你造反。我……逼你逃跑!用这位李谅作为人质……你与我的师兄一起逃跑,天下之大,定然能有容身之处……你那皇帝弟弟,也不会拿巴州百姓出气!——你与我师兄一起逃跑!我就知道你不肯造反,你读的书虽然不多,但是脑子是真的烧坏掉了……我只求你,只求你与我师兄一起逃跑!”胡菁说着,声嘶力竭,状若疯狂。
她……已经崩溃了。
李承源站着,看着胡菁,手上也禁不住颤抖:“孤……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你们两位侠客如此……胡姑娘,你到底不知道,我是骄傲的人。这般四处流亡的生活,我怎么肯接收?胡姑娘……您……还是请离开吧!”
桄榔一声,胡菁将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她看着李承源,眼眶子里居然已经没有了眼泪:“你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不许我救你!……你……这是要将我逼疯啊,你做过一次还不够,你……还要做第二次!”
胡菁扔下匕首,掩面奔出。李淳急忙追上,李谅想要吩咐自己的军士去追,但是回头看见了李承源那清冷的眼神,又急忙吩咐说道:“不要多事了。”小心翼翼对李承源说道:“殿下……我们这就进京?”
对于胡菁而言,整个世界顿时失去了色彩。
这是她第四次眼睁睁看着李承源死亡。
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是自己却不能改变。
奔跑在巴州的荒野之中,她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视觉,自己的听觉,自己的触觉,自己的嗅觉,自己的一切感官……她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李淳从后面追上来,抓住了胡菁的手。胡菁对着李淳微笑,但是她的眼神却是非常空洞。李淳开始安慰,但是那语言却是干涩而乏味。
胡菁终于说:“我是明白了。我是真的傻。我怎么会去想救他呢?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呢?我们之间有着几千年的代沟,我竟然想要嫁给一个蛮荒时代的人类,我真的是非常荒唐。”
李淳微笑:“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最好。”
胡菁说:“我们还是继续漫游天下吧,就当这是一趟穿越旅游了,只是这旅游的时间长了一点。”
李淳点头说道:“好的,咱们继续旅游。”
胡菁虽然微笑着,虽然继续与李淳漫游天下……但是那个文采风流意气风发的侠女已经不见了。她纤纤细细的身体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空洞……或者说,她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夜风卷过,胡菁再度被冻醒。她睁开了迷惘的双眼,却看见自己身在一个破庙里,身上依然是那套长得离奇的让她崩溃的短袄襦裙……边上,依然是那个穿着奇怪衣服的李淳。
胡菁的眼睛渐渐聚焦,她的声音像是梦呓:“咱们现在又回到……太和十二年了?”
李淳苦笑说道:“每次重生,我们两个回到十六年前,但是地址却是未曾改变。于是我找了这个破庙来抵挡冬至日的寒风,却不想前一刻咱们还穿着狐裘围着火堆烤火,下一刻,火堆狐裘就全都不见了。”
胡菁苦笑。片刻之后才说道:“你何必这么费尽心机……就让我冻死在野外,也好。”
李淳苦笑。好久才说道:“不到最后一刻,咱们都不能放弃。嗯,我说,这一世,我有救李承源的办法了。”
李淳说道:“我们组建自己的势力吧,咱们做一个山大王也好,建一个地下组织也好,如果李承源不肯逃命,那就霸王硬上弓,将他绑走……事实上,上一次咱们就快要成功了,只是我们只有两个人,李承源的护卫有点多而已。”
胡菁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就像是冬日的残阳,没有半点温度。她点点头,说道:“好吧,咱们总要有一点事情做,就这么漫游天下也的确有些无聊。”
李淳激动起来,说道:“就当作玩游戏打通关吧,这十六年,我们一定要通关!”
李淳不是因为要打游戏而激动,而是为胡菁而激动。
上一辈子,最后五年,胡菁那浑浑噩噩的样子,实在将他吓坏了。他知道,只有给胡菁定下一个目标,胡菁有了明确的奋斗方向,她才能真正的清醒。
不怕不能实现,就怕胡菁不肯答应。
人必须活着,有理想有目标地活着。否则,就是行尸走肉。
李淳不曾变成行尸走肉,那是因为李淳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奋斗目标。
那就是守护面前的青年女子,等时空机再次注满能量,就带着这个女子离开这个空间。这是几十年前就定下的目标,从未曾放弃。当然,现在这个目标换成了守护这个女子,至少能保证她的安全,保证她的神志清明。
事实上,在李昱陛下的英明统治之下,想要组建自己的地下势力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胡菁与李淳,是经历过四世的人了,尤其是上一世,两人花了十年的时间走遍了天下,对于天下的情景,有了最直观的掌握。
胡菁的记性不大好,李淳的记性却是非同凡响。他知道哪个时间段哪里会发生饥荒容易招募人手,他知道哪里的官员比较暴虐百姓生活艰难,他还知道哪里土地贫瘠百姓难以承担赋税……最重要的是,在上一世的漫游中,李淳曾经与单雄信的手下有过交往,知道在清平盛世之下,还有一批人,虽然不曾造反,但是对李昱陛下也没有多少敬意。
胡菁手上有几个发财项目,但是她也不能随便拿出来。在四川盆地里弄了一个户口之后,就由李淳出面,组建了一个镖局。
咱们大兴朝,还没有出现过镖局这种玩意儿。当胡菁用八年的时间将连锁镖局开遍天下的时候,整个天下都已经布满了胡菁的眼线。
好吧,这也仅仅只是眼线。
规模太大了,朝廷也曾有官员上书唧唧歪歪。但是胡菁在长安混了两辈子,还曾经做过五年的执政皇后,还不知道那些官员们的秉性?当下收买了几个言官,只几句话就平息了皇帝陛下的疑虑。是的,顺丰连锁镖局总人数很不少,然而都分布在全国各地。想要将他们汇聚在一起形成战斗力,嗯,没有一年半载不能叫拢。再说了,顺丰镖局的镖师都是有家眷的,家眷都分散在各地,即便聚拢了,还能形成战斗力?
所以呢,全天下也没有人将这个顺丰镖局当一回事。
倒也有人看中了其中的利润,保一次镖要收取价值十分之一的佣金,打算也效仿一番;然而仔细算下来,成本也很不少,聘请一个镖师要多少钱?镖师如果出事,镖局还要负责帮忙养家眷,又该多少钱?这一路打点,又该多少钱?也就熄了这份心思。
顺丰镖局不但负责保镖,也负责送信。按照路程长短,一封信收费从五百个铜钱到十贯钱不一。价钱很惊人,但是方便了普通百姓啊,尤其是商人。
商人无权无势,用不了朝廷的驿站,要往家里传递一个信息,要么托人带信,要么就是派人去跑一趟。但是现在这样,只要花十贯钱就能将信件送到家里,不管路程长短,时间都不超过三个月,这么好的事儿到哪儿找去?
不单单是商人,在外做官的官员,也很喜欢用收费的镖局来传递信儿。官员如果没有足够的地位,也不能用朝廷的驿站送私信儿;即便是大官,隔三差五就用驿站给自己家送私信也不是一回事儿。再说了,朝廷驿站帮忙送信,顶多也就送到当地的县衙,如果要让人送到家中,还要一个老大的人情。
现在,只要十贯钱就行了。
其实,顺丰镖局的送信业务别的且不说,各地镖局专程养下来的邮递员要多少钱?这个时代,人口流动幅度不大,送信的业务,不可能形成规模。
但是胡菁必须做这个生意……原因很简单,养成官员们用顺丰的习惯后,结合她所记得的历史,她说不定就能从往来的信件中得到一点什么关键的信息。
当然,现在的顺丰,打出的口号是绝对尊重用户的隐私。
胡菁开镖局,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
那就是隐匿人口。
顺丰镖局各个分局之中,镖师们今天来明天走,自己分局之间的同事都认不全,是很正常的事儿。除了镖局的主事,也不知道自己的镖局有多少人手。
其实镖局的主事也不一定知道自己的镖局有多少人手。因为镖局之中,不但有自己本地的镖师,还有来自其他地区的镖师。
除了开设镖局之外,胡菁绝对不做任何足以影响历史发展的任何事情。
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随便干涉历史,那么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有可能改变,会影响自己最后的行动。
再说了,胡菁知道,自己利国利民也好,自己祸国殃民也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她要去救李承源,也不过是作为军人的执拗性格在起作用罢了。
只是胡菁虽然警告自己不要干涉历史,但是她依然忍不住去找了一次李承源。胡菁的镖局也算是纳税大户,作为年轻的女主管,胡菁与李承源,渡过了一段悠闲的下午茶时光。
但是仅仅也就如此。
胡菁甚至没有与李承源说过任何走心的言语。当然了,他们之间是纯粹的利益关系,李承源为了巴州的利益来找胡菁,胡菁也是为了镖局的利益来寻找一个当地的靠山……如此而已。
顺路提一句,这一世,胡菁找到了胡说。这个猎户出身的小姑娘,经过几年的教导之后,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只是在胡说的眼中,自己年轻的女主子不苟言笑,与她距离极其遥远。胡说虽然感激,却始终不曾亲近。
胡菁也曾派人去找过胡梨。然而最终却放弃将胡梨带进自己的生活。
金城公主照旧作死,与她的辩机和尚卿卿我我;皇帝陛下依然喜欢丹药,依然宠信着长孙阴人;程晋素与牛魔王他们依然在朝廷上打打闹闹,李承天与李承世,为了争夺太子之位依然闹得不可开交,看样子过几年,依然是李承民坐收渔翁之利。接到这些消息,胡菁也就一笑而过。
巴州顺丰镖局的主事花十二最近浑身不舒服。不为什么,就因为大老板胡菁姑娘,最近没事有事总喜欢呆在镖局里;好吧,花十二做事兢兢业业,从不以权谋私,面对着大老板的时候也不用紧张兮兮的;但是大老板啊,自身就带有发光属性,足以让周边的下属感到刺眼不自在。
虽然说,镖局草创之初,胡菁姑娘与李淳公子,几乎是天天呆在镖局里的,要么就是亲自去走镖;可是自从五六年前,胡菁姑娘与李淳公子打算建立所谓的连锁镖局之后,他们就极少呆在巴州镖局里了。最近这一两天,连锁镖局已经走上正轨,胡菁姑娘与李淳公子,也正式进入了无所事事状态,今天上青城山明天上峨眉山,基本上不会出现在镖局里了。
这镖局里,花十二就是老大。大老板不在,作为高级管事,花十二也学会了如此摸鱼,打个盹调戏一下侍女,或者去河边钓半天鱼,去映月楼听半天说书……花十二从不做有损镖局形象的事情,但是适当休闲有利于身心健康,有利于整个镖局的良性发展……是不是?
但是……现在,胡菁姑娘居然整日坐在镖局里!没办法,花十二也只能坐在镖局里,实在没事情就只能看着专门负责分发信件的工人一起分拣各种信件。
然后,胡菁姑娘也来了,说:“将长安寄到巴州的信件,都交给我来分拣。”
长安与巴州往来的信件,是所有信件里的大头。主子姑娘将最重要的任务都抢走了,作为下属,难道还能在一边看着?
也只能上前劳动去。分拣信件这事儿看起来轻省,但是算下来也是一件体力活,两个时辰做下来,花十二只觉得头晕眼花。好在事情终于做完了,胡菁姑娘站起身来飘飘然走人,花十二忙吩咐人将所有分拣出来的信件与包裹,分别登记上账——
而后,负责登记的伙计,一脸为难地告诉花十二:“少了一封信。”
“什么?”花十二跳起来,“怎么可能少了一封信……哪个地方寄来的?”
伙计说:“是从长安寄来的……嗯,是从长安东市的王氏铁匠铺里寄来的。”
花十二说:“长安寄来的信,是胡姑娘负责分拣的……是不是登记错了?”
伙计说:“应该不会弄错……”
花十二脸色铁青,咬牙说道:“肯定是弄错了!……先不要声张,等姑娘回来再做处置。”
这些年镖局也丢失了一些信件,好在每一封信每到一处都有登记,不管两年还是三年都能查出来。对外,则是给予巨额赔款,收信人与寄信人两边,各给予五十贯钱的赔偿;对内,则是处分相关责任人。这一次,是在巴州镖局丢了东西,花十二逃不了赔钱的责任。
可是现在……责任算是胡姑娘的,还是算自己的?花十二想起自己打算赎回家来的那个青楼姑娘,不由一阵肉儿疼肝儿疼。
信件在胡菁手里。胡菁很熟悉上面的字迹,过去的十年里,这个地址,给李承源的乳娘寄出了十多封信。
当然,这只是从顺丰镖局发出的信件。之前通过其他途径寄来的信件,胡菁并不知道。
十年的铺垫,胡菁终于获取了大兴朝的大部分人的信任。最关键的信件,就这样流到胡菁手里。
胡菁揣着信件,来到了吴王府的大门之前。她告诉守门的人:“我要见到李承源,我有一件要命的大事,告诉李承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