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过去的那个京师,三十六坊如种菜畦。城门依然巍峨雄壮,胡菁看见了在城门之上做军官的长孙玄,藏在盔甲里的身材秀挺,如同一根笔直的旗杆。
胡菁来到过去自己的府邸门前,看见原来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府邸,依旧院落鳞次,楼房栉比。府邸门口悬挂着一块牌匾,那是“林府”,也不知皇帝赐给了哪一个姓林的高官或者贵戚。
胡菁还在尉迟府邸的门口看见了回娘家的尉迟海棠,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很明显怀孕了,不知是头胎,还是二胎,或者三胎?不知她是嫁给了李承天,还是嫁给别人?
胡菁在金城公主府邸门口蹲守了三天,看见冷着脸的房二怒气冲冲从公主府邸出来,知道房二与金城公主的关系如前世一般僵硬。胡菁在皇宫门口正门口晃了一圈,看见守门的军士依然眼熟,但是他们根本不许胡菁接近。
胡菁在肃王府门前晃过,肃王府门庭若市。肃王殿下的《山川志》大获成功,朝野之中,赞誉者简直要将肃王殿下捧到天上去。胡菁也远远看见了太子府,整个太子府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怨气。然后胡菁来到吴王府门前,吴王府门前的石板缝隙里,已经长出了青青蔓草。
胡菁也不刻意打听太子与肃王之间这场夺嫡的胜负,记住了两段历史的胡菁,知道这场争斗没有胜利者。
然后胡菁与李淳就去了紫阳观,孙大神医不在紫阳观,李大神棍看了这两人半晌,甚至伸手端着李淳的脸摸了半天,猛然之间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两个,该命中注定给我做徒弟!”
胡菁与李淳忍不住捧腹大笑,然后笑到泪崩。李大神棍莫名其妙看着这对青年男女,真的很怀疑自己的术数本事;然后看着这对青年男女,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下。
胡菁与李淳就在紫阳观住了下来。在十年漫游的过程中,胡菁也积攒了一点钱财,于是就在紫阳观的山脚下,买了几亩地,打算造一所庄园,就像是前生所经历的那般。
这日子就这样平淡而悠闲地过去,胡菁学会了一样算命的本事,她特别擅长给达官贵人算命,曾经准确地预言了几件事儿;李淳则是迷上了炼丹,他经常将紫阳观下的实验场所闹得乌烟瘴气。
与前世的时间相近,皇帝陛下去世了。也不知是因为丹药中毒还是被人算计。没有了胡菁的参与,瘸了一条腿的太子殿下,在皇帝陛下驾崩的那个晚上,斩杀了李承世;得意洋洋之际,却被李承民一箭射穿了脖颈。
李承民继承了皇位,而无所出的徐贤妃在李承民继承皇位的第二天上吊自杀,陪伴着皇帝陛下被葬入巍峨的帝陵。因为不奉诏就进京,李承江被圈禁;长孙无极成了新皇帝最倚重的臣子,朝野之中,威望无两。
然而这些,与胡菁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胡菁用漫不经心的态度看着长安城中的日月变迁,用云淡风轻的态度评价着这些王侯将相的行为做法。她唯一做过的一件事,那就是骑着马到了城门口,看着护送着杨太妃的车架出了城门,前往巴州。杨太妃掀起车帘子,胡菁看见了坐在里面的素颜女子,年过四十,依然貌美如花;身着素衣,神色却是轻松无比。
胡菁就长长吁了一口气。
有星星有月亮的夜晚,胡菁与李淳就坐在紫阳观门前的空地上聊天。虫儿的声音很清澈,夜风的声音也很轻柔。忘却了身在囚笼,四周一片静谧与美好;胡菁恍惚觉得,这个世界就这样凝固,似乎也很好。
这天晚上,胡菁正在与李淳还有李大神棍还有几个道士在门口聊天——几世的经历,这一世的漫游,着实都成了胡菁聊天吹牛的素材;却见一个小道士匆匆忙忙奔进来,告诉胡菁:“出大事了!京师中又出大事了!”
李大神棍皱眉,胡菁云淡风轻,李淳就笑:“天塌下来不成?”
那小道士说道:“金城公主谋反了。”
李大神棍“哦”了一声。
边上一个小道士“啊”地惊叫了一声,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看着李大神棍,又挠挠头,说道:“观主……我们会不会大祸临头?”
那小道士说道:“金城公主是在咱们这里做了大功课的,在偏殿里还点着一盏长明灯,是她为过世母亲祈福的,咱们要不要将它撤下来……”
李大神棍翻了翻眼睛,问道:“金城公主给了钱没?给了足够的香油没?”
那小道士点头说道:“给了,给了五千斤呢,足够咱们点上几十年的。”
李大神棍哼了一声,说道:“既然给了,那就继续点着,点到香油点完为止。有什么问题好叫的?”
李淳笑道:“师父,不是所有人都与你一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您的定力,就是大兴朝也少有。”
这马屁让李天罡非常受用,呵呵笑道:“我们都是方外之人。什么是方外之人?就是不管什么功名利禄不管外面的天塌地陷不管外面的云起云消的人。我做道士这些年,也见过王朝更替,也见过世家兴衰。管他那么多外物作甚?只要将自己心中一盏长明灯伺候好就可以了。”
李大神棍虽然很擅长装神弄鬼,但是今天这番话却是通俗易懂。于是一群小道士无不点头称是,深受教诲,感觉大有长进。
便又有小道士笑嘻嘻问那个前来报信的道士:“金城公主一个女人,怎么会造反?她手上又没有兵,如何造反?听说她与皇帝陛下自幼交好,怎么会造反?”
那小道士喝了一口水,说道:“这些事儿,该让刑部或者宗人府去问,我又怎么知道!不过长安府里纷纷扬扬都在传说,昨天晚上金城公主造反,主要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和尚。”
胡菁的目光看过来。
那小道士笑道:“是一个和尚。就是那个慈恩寺的和尚,名叫辩机的,听说长得是倾国绝色。这不,金城公主就与这个和尚往来了。结果被她的一个冤家对头知道了,就将这事儿告到皇帝陛下跟前。因为事关皇家体统,皇帝陛下就下令将这个和尚腰斩……这事儿前几天我说过的。”
一群小道士纷纷点头,胡菁呼吸略略有些急促,说道:“我不曾听说过。”
小道士笑道:“皇帝陛下杀了金城公主最心爱的男人,金城公主是一个霸道的性子,当然不肯。这不,她就趁着深夜点起自己府邸里的人马,又通过房二的关系联络了一个御林军的军官,打算杀了那个冤家对头,顺手也将刑部尚书,那个负责腰斩辩机的大官给杀了。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啥事情也没有做成。”
一群小道士,不免齐齐叹息。
胡菁将目光转向李淳。李淳知道胡菁的意思,苦笑说道:“与第一世的情景一样。”
胡菁的脸色渐渐在转向苍白。
李淳继续苦笑:“不要生气,不要着急……因为,没有意义。”
谁也没有听懂胡菁与李淳的对话,不过也没有人在意。因为这对师兄妹经常说一些人家听不大懂的言语。甚至还会说叽叽咕咕的一种怪模怪样的异域方言。
只有李大神棍,也很认真地点头,说道:“是的,没有意义。”
胡菁勉力一笑,说道:“是的,我是魔障了,我应该知道,这些全都没有意义。”
李淳说,这一切与第一世的情景一模一样。
第一世的情景——也就是说,金城公主谋反,在审判的时候,被长孙无极诱供,攀诬了李承源;而几乎同时,李承源身边有密探,也向朝廷密报李承源与金城勾结。李承源被缉拿入京受审,当时自己这些人都以为,这明摆着的冤假错案,只要稍稍辩白,这事儿就过去了……却不想李承源终究因此被冤杀。在刑场之上,李承源咬牙切齿诅咒长孙无极:你这般攀诬陷害,将来定然也落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是的,第一世的时候,长孙无极果然断子绝孙。玉玲珑攀上了李承民,李承民终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玉玲珑从尼庵接进了皇宫;因为玉玲珑事件,长孙无极与李承民之间的矛盾爆发,长孙无极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看起来很没主见很淳朴的小娃子,居然也敢和自己倔……于是,玉玲珑终于用了一些手段,诬告长孙无极谋反,将长孙无极满门抄斩,而长孙无极本人也在流放的过程中颓然死去——在长孙无极死去之后不久,囚笼刷新。
但是,长孙无极被玉玲珑陷害不是重点,重点是——
第一世的时候,李承源被冤杀。
第二世的时候,李承源被冤杀。
第三世的时候,李承源被谋杀——
现在,第四世,李承源也将被冤杀!
历史,已经在自己面前重复了三遍,虽然细节不同,也算是花样翻新。
现在……历史即将在自己面前上演第四遍!
胡菁浑身的血液都奔涌起来,她的心已经蜷缩在一起;胡菁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自己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在颤抖的声音。
她站起来,勉力笑道:“我早些歇息去。”
李淳站起来,想要跟上,但是一个男子,终究不可能跟着一个女子去歇息。看着胡菁慢慢走远,只觉得胡菁的步履,就像山一般沉重。
这一夜,无比漫长。胡菁在床上辗转,外面却连一声更漏也无。是的,这是紫阳山下,不是城里,没有打更的人,当然没有打更的声音。
无数李承源就像是纷飞的雪片,纷至沓来,将胡菁的整个脑海都塞满。
微笑的李承源。
调皮的李承源。
恶作剧的李承源。
绷着脸的李承源。
大义凌然的李承源。
嬉皮笑脸的李承源。
……前后两世累积下来的画面,就像是一卷永远也放不完的电影;胡菁又像是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里,甬道两边,纷卷而过的影相,全都是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那个男人。
脑子猛然之间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似乎有什么屏障被打开了,胡菁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段存留在李淳记忆之中、自己却不知道的故事。
胡菁看见了冰天雪地之中,穿着宽大襦裙的自己,赤着双足,奄奄一息;胡菁看见穿着大氅的李承源跃马而来,粗暴迅捷地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覆盖在自己身上……在一个简陋的帐篷里,李承源用他的体温温暖着自己,直到暴风雪平息,下属们开出了一条道路。
一个男人,用体温温暖着一个女子……却是秋毫无犯。
胡菁看见自己就这样赖着李承源,李承源非常无奈地纵容着自己。
胡菁看见许王妃非常生气,曾经想要弄死自己却被自己轻而易举地化险为夷,甚至逼迫许王妃写下欠债五百万贯的承诺。
胡菁看见李承源手把着手教自己使用长槊,自己终于青出于蓝。胡菁看见自己发明的一些新式的水力磨坊,在巴州的崇山峻岭之中吱嘎吱嘎旋转;李承源笑成了一朵花,胡菁自己也是得意洋洋。
胡菁还看见李承源手把着手教导自己认字,胡菁还看见李承源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自己的发音。胡菁记得自己学会的第一句粗话是“瓜怂”,多次嬉笑着将这个词砸到李承源身上,李承源却是无可奈何,不敢生气。
胡菁还看见……
胡菁还看见李承源穿着一身白衣,前后簇拥着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士;后面跟着神色怆然的巴州百姓,哭声震动天空。胡菁看见自己在安排人马,要将前来擒拿李承源的御林军全都击杀;但是李承源却是用严厉的眼神禁止自己行动;自己哭着与李承源一路前行,李承源却告诉说,你能与我同生,不能与我共死。
胡菁猛然之间从床上坐起,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翻身下床,她穿上衣服鞋子,她抓起了床边的梨花枪,她出门牵起了夜照白。
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她:即便是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妨碍我现在就出发去救你。
这一世,胡菁并没有培养任何个人势力……她不可能潜入监牢告诉金城公主不能攀诬李承源,她也不能潜入长孙无极的府邸将这个人先行斩杀。
她能做的,就是赶赴巴州……如果李承源没有上囚车,那就阻止他。如果李承源上了囚车,那么,就劫了囚车!
感谢这一世长达十年的漂泊,给了胡菁足够强健的体魄。感谢及时恢复的第一世的记忆,让胡菁知道,前去巴州擒拿李承源的军士并不多,也就寥寥几十人;如果能发动李承源身边的护卫,事情大有可为!
在出发之前,胡菁回头看了山上一眼……李淳就居住在山上。但是胡菁终究不曾去叫李淳——没有意义的事情,何必让李淳劳动一场。
但是胡菁没有料到的是,日近中午的时候,李淳得得的马蹄声在自己身后响起。
李淳说:“我们是雌雄大盗,我们要劫囚车,当然要在一起。”
胡菁回了李淳一个微笑,只是那微笑……渗透着好几辈子的沧桑。
巴州近了,近了,近了。
依然是那熟悉的土坯城墙;前世胡菁曾经在这里大搞基建,修建的巍峨城墙,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一切都似乎未曾发生,事实上,过去的那一切,的确都未曾发生。
胡菁勒住了马儿,看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李淳从后面追上来笑着问道:“你不是心急火燎地要去报信?怎么不进去?”
胡菁看着前面的一切,悠悠然吐出了一句:“近乡情怯。”
李淳嗤之以鼻。
胡菁说:“我先要找一个小客栈歇息一下,梳理一下头发,打一点胭脂,换一身衣服。在马背上颠簸了这么些天,我的模样实在很丑,不适合见老朋友。”
李淳几乎要跺脚,对于这个师妹的奇葩脑回路,他认为简直无法接受。
胡菁说:“你不要着急,反正按照第一世的历史,御林军军士要三天后的下午才会到达,咱大可来得及。”
李淳失笑,说道:“那你一路急火火作甚?”
胡菁说:“虽然说记忆之中是如此,但是依然要预防万一。但是现在你看着,巴州城中风平浪静,显然那批御林军士尚未到达。”
李淳点头笑道:“是极是极,时间来得及,你尽可以梳妆打扮,在李承源面前卖弄自己的风骚……哦错了,是风姿……你别打我!……好吧,时间是来得及,但是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李承源为什么要相信你?”
胡菁怒道:“他如果不相信我,我就杀了他!”
李淳很沧桑地摇头:“你既然打算杀了他,那么何必日夜兼程狂奔上千里路。真正多此一举……”
胡菁哼了一声,说道:“我看重的男人,要杀也只能让我来杀,我不许别人杀,成不成?”说着这话,又是禁不住一阵颓然。
李淳嘿嘿笑道:“可是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相信你。”
胡菁眼睛一瞪:“还不赶紧说?”
李淳呵呵一笑:“我为什么要说?你又不给我付钱,要知道,知识产权很贵的,我一个良策,至少也价值千金。”
胡菁翻翻白眼:“没钱。”
李淳呵呵一笑:“要不折算成香吻一枚……君子动口不动手!”
胡菁:“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
首阳山。
面前是一个熟悉的亭子,胡菁依稀记得,那一年重阳节,自己与李承源也曾在这里登高。李承源还摔了一个甜白釉杯子……或者还有其他的?
胡菁不记得了。
几辈子过去,相隔实在太遥远了。
李承源略带诧异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二十几岁的女子,正是一生之中最为光彩亮丽的时候;面前这个女子,立在一块石头之上,裙袂飞扬,飘飘欲仙。
李承源很明确,自己不认识面前这个女子;但是那女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异常的沧桑,似乎与自己……相熟已久。
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知怎么的,李承源的心微微痉挛起来,似乎有一只莫名其妙的虫子,钻进了自己的心脏。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竟然给了自己这样的错觉……李承源微微摇头,然后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这位姑娘,约我到此,有何贵干?”
胡菁笑了笑,说道:“吴王殿下胆略果然惊人,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邀约,居然就敢单身赴会。”
李承源微微一笑,说道:“倒也不是胆量大,只是你拿出来的《巴州兴利除弊十二策》实在太过诱人,即便是冒险,也是值得的。再说了,大名鼎鼎的巫山神女,想来不屑于做那等事儿。”
胡菁略怔了怔,才说道:“我自认为身份隐秘,却不想在上层人士的眼中,却几近透明。”
李承源不由失笑,说道:“什么上层人士?不过是对姑娘这些年所做的诗文有些兴趣,因此记住姑娘的笔迹。毕竟姑娘最早显露才华的地方,也是我蜀中。”
胡菁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这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我们闹得全天下人尽皆知了。”
李承源端正了脸色,对胡菁躬身说道:“我知道姑娘兄妹不是常人。别的且不说,你们兄妹在旱灾场所献的计策,活民数以万计,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姑娘的能力……只是姑娘所说的十二策,孤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胡菁微笑着还未曾答话,却听见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胡菁的那个十二策,全都是放狗屁。”
李承源的身子微微一僵,就看见一个青年男子从树后面闪身出来。一身青色道袍,衣饰简简单单,五官眉眼也只是普通清秀,只是那清冷的眼神一瞬之间就将别人的心神给镇住。
李承源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情感——嫉妒。知道面前这个青年,就是过去传说中一直与胡菁同进同出的年轻人了。那年轻人说话虽然鲁莽,但是李承源也并非没有胸襟之人,当下也不生气,只是难免诧异。定了定神,才问道:“这位兄台说笑了。胡菁姑娘的十二策,虽然不知其详,但是就目前情况来看,可行性实在很高。”
李淳笑道:“可行性当然很高,但是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个屁。”
李承源皱眉,说道:“愿闻其详。”
却听胡菁淡淡说道:“因为你就要死了,这些策略再好,对于你来说,都没有任何用场。”
这话就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砸下。李承源怔了怔,才说道:“你们说笑了。”
李淳摇头说道:“你知道我们不是说笑。”
此时两人一左一右,已经将李承源夹在中间。
胡菁手按着宝剑,李淳目光灼灼。
李承源略怔了怔,蓦然之间展颜笑道:“我不明白,谁能花得起这么高的价钱,请你们兄妹来刺杀我?你们兄妹居然愿意做刺客?”
胡菁笑靥如花:“我兄妹?我兄妹怎么就不能做刺客?当你强抢人家姑娘做小妾的时候,就应该想过有这么一天的。不多说了,你是自己动手呢,还是我们动手?”
李承源脸色一变,急切问道:“什么强抢人家姑娘做小妾?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等事?……且慢,你们弄错了!”
胡菁哼了一声,叫道:“狡辩!你拆散人家夫妻还不算,还坑了人家丈夫满门,将人家的丈夫折腾成残废……公道自在人心,记住了,下辈子一定要分清是非……”
好吧,李淳给的台词实在太别扭,胡菁说起来有些磕磕巴巴,实在不顺畅,很有损现在这个威风凛凛的女侠形象。
据说女侠在惩恶扬善的时候,必定是气势凛然、义正词严、满腔正气的。胡菁自认为自己的演技也颇为过关,毕竟前世也曾经有过掌握天下的经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与对手互飚演技是必备技能。但是不知怎么的,面对李承源的时候,胡菁的台词就磕巴了——这也许是胡菁很久没有演过戏的缘故。
为了掩饰自己的磕巴,胡菁“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对准李承源就刺过去……神态很狰狞,动作也很快,李淳奇怪地睁大了双眼,胡菁——难不成她气疯了,真的打算杀人了?
嗯,趁机将李承源杀了也好,至少可以清净五年,免得胡菁对这个家伙总是念念不忘。
李淳在胡思乱想,李承源却是真的吓了一跳。好在他武功高强,倒也不如何惊慌,闪身就躲避开去,当下疾声叫道:“我从未强抢过民女做小妾!”
胡菁哼了一声,站定,说道:“你还狡辩!人家都说明白了,你抢了一个姓梁的姑娘,十六岁,做了你的第五个小妾……就前一阵,你还为这个小妾买了十五万贯钱的首饰!”
胡菁说完了,猛然发觉自己站着不动也很傻,于是又一剑劈过去。
李承源又是躲闪。胡菁这招式……好吧,根本没有招式,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根本没有杀伤力。李承源要躲闪,其实很容易。再说了,李承源也拔出了腰间的宝剑——但是,意外总在大家预想不到的时候发生。
胡菁知道自己肯定劈不中李承源,李承源认为自己肯定躲得过去——
可是,李承源脚底下突然踩到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于是,脚下一滑——
就冲着胡菁的剑尖滑去!
这下可不得了!
不收剑吧,立马就会死人;收了剑吧,方才那番气势汹汹就算白演!
当然了,这番心思完全是作者添加的,作为女主角胡菁,她下意识就收剑了,然而……来得及不?
胡菁着急的时候李承源也是一片抑郁,方才下脚的时候,脚下明明的没有石头的,怎么竟然就有石头?自己方才竟然没有看清?他努力想要平衡自己,终于堪堪定住脚步,然而……来得及不?
千钧一发时刻,只听见“噹”的一声脆响,却是李淳挥舞着长剑,将胡菁的剑给格住,厉声叫道:“师妹,且慢!”
李承源抹了一把汗,终于转危为安。他急速后退,执剑在手,看着面前这对兄妹。
胡菁面色一凝,喝道:“师兄,你让开!”
李淳诚恳叫道:“师妹,你要杀人,也先听听这位吴王殿下说话,他说他没有强抢民女做小妾。”
胡菁依然装腔作势:“他说他没有强抢民女做小妾你就信?”
却听见“铮”的一声脆响,却是李承源手中长剑入鞘。正在演戏的两人都是一怔,却听见李承源微笑说道:“两位并无杀我之意。却不知今天这一番事儿,所为何来?”
听见李承源这般说话,正在演戏的两人都是定住。胡菁站定,恶狠狠将自己手中的长剑入鞘,瞪着李淳,喝道:“就是你多事!否则哪会被人看穿!”
李淳讷讷一笑,也将长剑入鞘,小心翼翼说道:“你又不想杀他,我不来阻挡你如何收场……”
胡菁狠狠瞪了李淳一眼,说道:“好了,等下再与你算账!”回头看着李承源,依旧没有好脸色,指着上面的一个亭子,说道:“咱们上去说!”也不管李承源如何表示,径直就往山上走去。
李承源看着李淳,若有所思,李淳挠头笑道:“我师妹脾气不太好,但是我们对你真的没有恶意。”
李承源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巴州兴利除弊十二策,到底是抛出来引诱我的,还是有可行之策?”
李淳怒道:“当然有真正可行之策,肯定能成功的!好了,咱们上去说!”
两人上了亭子,却见胡菁正在欣赏风景,于是李淳也开始欣赏风景。李承源看着李淳,又看看胡菁,然后也坐下来,默不作声地欣赏风景。
胡菁终于按捺不住了,瞪着李淳,喝道:“你还不赶紧说!”
李淳苦笑说道:“好好好,我说。吴王殿下啊,就今天的表现来看,您……好像挺重视你这条命的?”
这叫什么话!李承源傻在那里:“孤……当然是很要命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淳含笑道:“好好好,这样咱们就好交流了。我最怕的就是你不重视你这条命,那样的话,我师妹一番心血就白花费了。”
李承源端正了脸色,拱手问道:“两位此番到底何意,还望告诉。”
李淳说道:“这事儿说来话来。我叫李淳,她叫胡菁,我们从长安来。”
李承源点头说道:“原来李国师新收的两个徒弟就是你们两个。”
李淳说道:“不知你是否曾经听说,就在半个月之前,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很惊悚的事儿,那就是金城公主谋反。”
李承源露出诧异的神色,问道:“皇妹谋反?这不可能,皇妹与九弟的关系素来要好。”
李淳苦笑。金城公主与李承民的关系当然是良好的,上辈子金城公主甚至为了李承民丢了性命。但是现在……中间搅和进了一个绝色花样美男,叫做辩机。
胡菁怒道:“李淳,你到底会不会说话?照着你现在这个说话的速度,就是说到明天早上你也说不清楚说不明白!好了,李承源,你给我听着,金城公主为了一个和尚疯了,她要给和尚报仇就带了人冲击了刑部,而长孙无极就趁机给金城公主套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而金城公主为什么会谋反?很快就会有人来诱导她,很显然,让你来做这个主谋就很合适!”
胡菁干脆利落将话给说完,李承源却是瞠目结舌不肯相信:“世间之事,岂会如此荒唐?皇妹即便供认说是我主谋,天下也要有人相信才行。”
胡菁呵呵一笑,说道:“天下有没有人相信,有关系么?现在的问题是,你素来有贤名,你身上背负着两朝皇帝的血脉,现在太子殿下与肃王殿下都已经不在了,你在一群皇子之中,占据了一个‘长’字。在很多人的眼中,你直接影响着天下的稳定,你就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好吧,对于你这种蛮荒时代的人类来说,不定时炸弹这个概念实在难以解释,简单来说吧,你就是一座活火山,谁也不知道你啥时候会爆发!既然有机会将你这个危险分子扼杀,他们将不择手段!我们千里迢迢跑过来,可不是闲得慌!”
好吧,胡菁说的话里,“不定时炸弹”“活火山”之类词儿,着实难懂,但是依然不妨碍李承源听懂胡菁的言语。当下沉默了一下,说道:“人心虽然险恶,但是定然不至于此。”
“人心险恶,你也知道人心险恶!”胡菁简直要抓狂,“你必须相信,你一定要相信!那些诡谲的阴谋家,他们会拿着‘大义’的名头,做最阴险的事情!你要知道,那一群阴谋家——尤其是长孙无极,他不将你整死,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长孙无极?”李承源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长孙舅舅素有贤名,定然不至于卑鄙如此。何况……孤与九弟,关系也还可以。近几个月,皇上甚至曾来书信,与我说国事。”
李承源与李承民的关系还可以,胡菁绝对相信这句话。曾经经历的那一世里,李承源谋反之事已经被坐实了之后,李承民依然流着眼泪与舅舅商议想要给李承源一个特赦,只是被长孙无极严词拒绝了。
就在上一世,胡菁呆在李承源身边的时候,就曾见过李承源不停地给弟弟妹妹送各种新奇的小礼物——当然了,这也与当时身边有胡菁这个大发明家有关。李承源还曾经给李承民写了很多信件,很关注弟弟的学业。这对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是出于虚假。
胡菁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与皇上关系越好,人家就越有杀你的理由。皇上来书信与你说国事,那就成了你的必死之罪。”
李承源不懂。胡菁哼了一声,说道:“人家费尽心机想要扶李承民上位,不就是因为李承民年幼、性子绵软好控制的缘故?但是现在李承民对你这么好,这叫长孙无极怎么放心!当然要杀了你以绝后患!”
胡菁这般赤裸裸的指斥言语,却是让李承源几乎要跳起来!他颤声叫道:“孤王不相信!”
胡菁哼了一声,说道:“不相信?你以为我们是吃饱了撑着,跑了几千里路来哄着你玩儿?还是以为我是你的政敌,为了坑你才这么做?李承源,巴州一地如此贫瘠,你摸摸屁股摸摸脑袋,你身上有几两肉,值得我们千里迢迢跑过来坑你一场?”
李承源凝视着胡菁。后者已经是气急败坏,脸色异常难看。李淳沉声说道:“吴王殿下,我们没有欺骗你,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还望殿下做好准备。”
胡菁怒道:“做什么准备!赶紧的……收拾一下行李,跑路!要么……就是截断巴州的道路,咱们占据巴州,做一个土皇帝!人家说占地为王……你本身就是王!”
李承源笑着摇摇头。胡菁怒道:“你笑什么笑!你不相信?我告诉你,李承源,你今天不相信我,来日你定然要后悔!”
李承源凝视着胡菁,站直了身子,长躬到地:“无论如何,李承源都要谢谢两位。素昧平生,却千里迢迢为我报信,虽然古之侠客,也不过如此。”
胡菁怒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
李承源微微一笑,已经暗下来的暮色里,顿时粲然明亮起来:“不,胡菁姑娘,我相信你们的,我也感激你们。”
李淳深深叹气,说道:“好吧,你不相信我们,这也是人情之常。”
李承源摇头,说道:“不,我相信你,你所有的想法,都是站在最坏的角度去揣测人性,你们所说的情况,的确有可能发生。”顿了顿,说道:“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建议。”
胡菁终于平静下来,问道:“为什么?”
李承源微笑着解释:“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都是巴州之主。我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影响着巴州百姓的生活。所以,我不能轻易离开。”
胡菁怒道:“可是,你不离开,你会死!”
李承源笑着摇摇头,说道:“即便真的会死,我也认了。不管如何,孤都得谢谢两位。现在天色尚早,两位还不如与我一道前往王府,略略用一点酒菜?”
胡菁哼了一声,说道:“没空!你走你的罢,我们还要上山去欣赏风景,没空搭理你了!”
嘴巴说着话,胡菁的身子,却是蓦然扑了过来!
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渔网,就对着李承源当头罩下!
拒生
李承源就地一滚,胡菁这一罩就扑了一个空。然而李淳这边,又是一个渔网罩下!
李承源腰间宝剑出鞘,一道光芒闪过,渔网被劈散;李淳手中的宝剑与李承源的宝剑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巨大的力量让李承源手中的宝剑再也拿不稳,几乎要脱手飞去。
正在这时候,李承源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四面呼啸声响起,前方后方,左右两侧,竟然冒出了几十个人影!
手中的箭簇,阴森森闪着寒光!
胡菁手中的渔网定住。李淳的身影也定住。
李承源施施然站起来:“两位,真的很抱歉,虽然你们是一番好意,但是我依然用箭镞指着你们,因为我不能跟着两位走。”
胡菁冷笑说道:“原来收到我的信件之后就在这山上埋伏下这么多人马?原来你也挺爱惜性命的。”
李承源端正了脸色:“我当然是爱惜性命的。接到你们的邀约,我在首阳山上埋伏下人马,还贴身穿了软甲。之前是看出你们没有恶意,所以不曾命令他们现身。而现在……我不能让你们带走。”顿了顿,又说道:“我一定会做好准备。事情也许不会糟糕到你说的那个地步。”
胡菁的眼泪扑簌簌流下,哽咽说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不要自称什么爱惜性命了……你说的全都是谎话!”
胡菁突然之间歇斯底里,在场的人除了李淳之外全都怔住。李淳握住了胡菁的手,叫道:“师妹……咱们不生气,不值得!”
李承源叹了一口气,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胡菁止住眼泪,看着四周站着的护卫:“大山,罗扬,简小七,云大头,还有……那个铁公鸡风十二!你们记着,我们师兄妹住在如归客栈,有事儿,及早通知我们!”
现在,愣住了的是李承源和他的护卫们。
脑子少一根筋的风十二喃喃就问:“你认识我们?不可能……你怎么认识我们?”
胡菁哼了一声,说道:“我是神仙,当然认识你们!我不但认识你们,我还知道你的儿子马马虎虎算是个读书种子,你的婆娘很贤惠但是有狐臭!我还知道你的父亲喜欢唠叨,喝了两杯酒就喜欢胡说八道,将家中的底细都说给别人知道,你的娘亲想尽各种办法,都没有用处!”
在一群人愣神的时候,胡菁与李淳,已经走人了。
脚步很快,但是……胡菁的身影,依然有些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