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雁无痕2018-08-10 13:0510,978

  依然是那一套衣衫,依然是十二三岁时候的细小手脚。依然还是电闪雷鸣的天色……与之前不同的是,胡菁身边,有着一个李淳。

  现在,李淳就牵着胡菁的手。李淳也是十五六岁的样貌,他身上穿着一件很奇怪的服装,与胡菁相同的是,这件衣服也很长很宽大,不合体。

  风太冷了,胡菁身子在瑟瑟发抖。李淳默默解下自己那身奇怪的服装,递给胡菁;片刻之后才说道:“胡说的家,就在附近。”

  胡菁涩声问道:“现在,是太和十二年的冬至日?”

  李淳点了点头。胡菁涩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过了永徽五年的冬至日,我就会回到十六年前的冬至日?”

  李淳苦笑说道:“你不记得了,我现在却是全部都想起来了。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时空囚笼里。一个以十六年为跨度的时空囚笼里。”

  ……时空囚笼?……时空囚笼!四个字在胡菁的脑海里轰隆隆作响,胡菁的脑子中有一种尖锐的刺痛……但是,胡菁始终不曾昏迷。

  她只是死死抓住了李淳的手。她面色惨白,她的手几乎要将李淳的手捏碎。

  夜风愈加凄冷,整个世界似乎都湮没在黑暗里……整个世界,只剩下胡菁,只剩下李淳,只剩下汹涌而来的绝望。

  天,终于渐渐亮了。

  胡菁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与李淳紧紧拥抱在一起,瑟缩在一块岩石的后面;李淳身上的衣服,几乎都到了自己身上,而李淳,现在也处于半昏迷状态。

  胡菁很想就这样死亡……但是人类热爱生命的本性,却让她挣扎着起来,将身上的衣服还给李淳,然后,从李淳的口袋里找到了打火机,到附近找了一堆干柴,生了一堆火。

  胡菁已经认出来了,李淳身上的服装,就是自己那个时代的时空穿梭服,上面还有自己所在的那支军队的标志……也就是说,李淳没有撒谎,他的确曾经是自己的战友。

  李淳说的没有错,在这个以十六年为纬度的时空囚笼里,只有他才是最接近自己的人……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在自己忽视李淳的时候,李淳默默地用他的体温温暖着自己。

  而自己却将这些都视作理所当然。

  一种巨大的歉意攫取了胡菁的心灵。但是胡菁却不知如何表示,她只是默默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原来拥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的眉眼。

  眼泪潸然落下,李承源的面影又汹涌而至,就像是无数的惊涛骇浪。

  体温渐渐上升,李淳睁开了温柔的双眼。胡菁微笑着看着李淳,说道:“我们要赶紧找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否则非喂狼不可。”

  李淳笑道:“胡说家就在附近。你都想起来了?”

  胡菁沉默了一下,说道:“很多都想起来了。我负责保卫一个岛国皇帝的安全,但是在那个岛国皇帝想要欺负女侍者的时候,却拿枪打伤了那个岛国皇帝。只是我很奇怪,为什么不是死刑。”

  李淳沉默了一下,终于说道:“我们曾努力为你争取死刑。但是你也知道,你的枪法实在太准,那岛国皇帝竟然从此不能人道。要知道那个岛国皇帝至今为止还未曾有男性继承人……这种事儿出来,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军事对峙,国家无奈,只能用最严厉的惩罚对待你。好在这是一个十六年纬度的时空囚笼……而不是一天。”

  是的,对于有着八九百年寿命的现代人来说,时空囚笼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人生再也没有未知性;生活一段一段地重复,永无休止,你永远跨不过那道时空的栅栏。

  关在时空囚笼里的人,要么发疯,要么死亡。

  片刻之后,胡菁问道:“时空囚笼里……除了你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李淳说道:“都是真实的。只是在时空囚笼刷新的时候,他们的记忆也同时被刷新。只有等到你死亡,时空囚笼停止刷新,时间才会继续往前走。”

  李淳伸手,握住了胡菁的手。后者的手在微微发颤,胡菁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我是一个时空囚徒,出现在这个囚笼里,非常正常。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李淳一摊手,苦笑说道:“这就要埋怨你了……我负责押解你,将你投放进囚笼的时候,……时空机器出了故障,也掉进了时空栅栏。时空栅栏本身就有着腐蚀记忆的功能,我也忘了一些往事,只能浑浑噩噩在这个时空里生活了三个十六年……直到遇见你,才慢慢恢复了一些记忆。”

  胡菁失声叫道:“三个十六年?不对,明明只有两辈子……”

  李淳苦笑说道:“是三辈子。第一辈子的时候我们未曾相遇过。我落在终南山附近,师父捡到了我,我就在长安附近生活;你落在巴州附近,十六年足迹未曾出过巴州。我听说过你的事迹,你在巴州搞得风生水起,但是当时我还未曾记起现代的事情,当然也不曾怀疑过你的穿越者身份,所以不曾过来找你。”

  脑中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胡菁喃喃自语:“怪不得那年在巴州第一次遇到李承源,就觉得李承源很眼熟。”顿了顿,又急切地问道:“那一世……李承源的最终结局……如何?”随即失笑,说道:“那一世……管他如何,反正他都在我面前死了两次了。”

  李淳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那一世,是李承民继承了皇位,金城公主谋反,失败之后受人引诱,诬陷了李承源。而李承源身边的人也密告李承源与金城公主合谋……你伴随李承源奔赴京师,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但是李承源却将家眷都托付给你,于是你就活了下来。但是不知怎么的,第二次苏醒的时候,你又忘了之前的事情。你的长槊也是第一世时学会的,这倒是没有忘记。”沉默了一下,李淳说道:“我的时空穿梭机有着定位监视你的功能,我们有空可以去找我们的时空穿梭机,找到第一世的视频资料。”

  胡菁惨然笑道:“我的忘性真大,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忘记。”

  李淳点点头,苦笑说道:“你的忘性是很大。”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你不但忘记了第一世与李承源之间的种种故事,你还忘记了身在现代时候与我的山盟海誓。

  就因为那十六年里未曾相遇,你就这样轻易地将我忘记。

  我逆着三千年的时光追来,想要成为你的爱人,却不想成为你的师兄。我想要牵着你的手,但是你的手却已经握住了别人的手。

  ……既然你已经忘记,我也只能选择隐瞒。我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君子,我只是……只是不想,在你伤心的时候雪上加霜。

  胡菁沉默了一下,说道:“也就是说,即便上一世我救了李承源,这一世,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因为十六年后,一切都会刷新。”

  李淳沉默了好久,才说道:“时空囚笼之所以让人感到崩溃,其原因也在于此。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价值。你成了女皇,没有任何价值;你在这个时代造出了无数新的器械,没有任何价值;你在这个时代制造了一个商业托拉斯,没有任何价值;你在这个时代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价值……除非,你明确知道,时空囚笼将会在什么时候破碎。”

  胡菁颓然。片刻之后突然笑起来,说道:“这是蛮荒时代,也是没有污染的时代……既然身为囚徒,既然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那么我们只能自己过得充实一点。我们不如一起结伴去看堪这蛮荒时代的风景,怎么样?”

  李淳微笑:“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先去看看泰山?看看华山?嗯,还是近一点,先去欣赏一下峨眉山,看看都江堰?”

  胡菁微笑:“只是这一路也要挣一点小钱,否则这一路要饿肚子。”

  李淳笑道:“不用挣钱,你忘了古代那些武侠小说了,所有的女侠少侠都是不用挣钱的,有一个词叫做劫富济贫,劫人家的富,济自己的贫……”

  胡菁瞠目结舌做惊讶状:“作为一个现代的士兵,先生,您居然打算去做劫匪?这对得起咱们所接受的那些教育吗?”

  李淳哈哈大笑,说道:“现在我们身在囚笼里,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连狗急了都要跳墙呢,咱们师兄妹去做一趟劫匪有没有了不得……”

  胡菁也哈哈大笑起来。

  冬天的太阳很温暖,冬天的风也很温柔,走在冬天的荒原之上,胡菁的心也很平和。

  是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既然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么只能享受自己。

  于是一路之上,就留下了雌雄大盗的消息。

  胡菁与李淳登上了峨眉山,观云海,看日出,与猴子戏耍,两个绝顶高手被猴子们追得落荒而逃,山野之中,留下了少女清脆的笑声。舍身崖前胡菁曾伫立往下凝望,作势欲跃;李淳有些紧张,边上的人急忙劝解,却见胡菁回头,嫣然一笑;然后是银铃一般的笑声,震颤了整个山谷。

  胡菁与李淳乘上了小船,过三峡,顺流直下,也不知作践了多少崖壁,唐突了多少山水。

  不是说胡菁的诗词很差劲,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背,胡菁写下来的诗句,都是经过时间锤炼的名言警句,能差到哪里去?

  所谓作践山水的真正含义是,胡菁几个毛笔字,实在太丑了。

  胡菁一路盗窃了李白杜甫的无数诗句;晚上住宿,就将诗句涂抹在客栈墙壁或者山崖石壁上,什么“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啦,什么“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啦,什么“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啦,什么“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啦,什么“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什么“巴江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

  好吧,诗歌的确很精彩,掩盖了书法的不足。李淳也曾经提议让胡菁口述,他来书写,但是胡菁不愿意放弃这等大出风头的机会。

  于是这一路上,又留下了女诗神的传说,胡菁甚至还开创性的“用诗结账”,为李淳节省了不少体力。后来十余年,文人墨客来到这一路之上,定然要瞻仰瞻仰胡菁留下的墨宝,然后探寻一下这位女诗神踪迹,讨论一下女诗神的真正身份。比较一致的意见,那就是女诗神是巫山神女,而陪着她的那个男子,多半就是魏晋时代的曹植……有人问曹植为何不陪伴洛神而去陪伴巫山神女,胡菁表示说自己不懂得三峡沿岸百姓的脑回路。

  胡菁与李淳来到洞庭湖,登上岳阳楼,想要盗窃《岳阳楼记》,但是发觉与自己飘然物外的神仙身份很不符合,于是只能盗窃了诸如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几句感慨一下。结果才拿起笔写了几句,下面就纷纷扰扰响起“求见诗神”的叫声。胡菁与李淳当下大惊失色,好在岳阳楼也不算高,两人的徒手攀爬能力也还强,胆量也还算大,当下就从窗户之外逃之夭夭,回到小舟之上,惊魂才初定。

  胡菁来到金陵,在玄武湖里泛舟,登上了过去的中山陵所在地,凭吊了三国时代留下的遗迹;胡菁来到苏州,欣赏了吴侬软语,看遍了江南春色;胡菁来到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听取玉人的箫声;胡菁来到杭州,苏堤白堤尚无存,江南春色却依旧,杭州的钱江潮水,汹涌而至,胡菁的眼泪,漫出了眼眶。

  天地茫茫,人海茫茫。胡菁反过身子,抱着李淳,放声大哭。

  哭完了,抹干眼泪,胡菁与李淳继续漫游。三国时代的吴国就曾经建设过所谓的“楼船”,此时得到进一步发展,航海技术已经不赖。胡菁与李淳花了三年的时间,定制了一艘楼船,两人说是去寻找所谓的海外仙山,然而海外仙山到底渺茫,两人联同一船的舟子,漂到琉球群岛,就开始返航。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但是胡菁两人却处在不真实的时间里。胡菁相信,如果没有李淳,她早已崩溃。

  好在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崩溃,她依然能微笑着面对自己的囚徒人生。

  胡菁与李淳乘船北上,来到后世的青岛。依稀是几千年后的海风,只是捕鱼百姓衣衫褴褛。青岛没有苹果,烟台花色依旧。北京还是一个小小的城镇,连百事通李淳也不能确定八达岭长城将绵延在哪一片山岭之上。京杭大运河的开端之处,河水清清,如同少年男女的眼睛里的波光盈盈。

  李淳很自然地牵住了胡菁的手,胡菁看了看李淳,手略颤了颤,终于挣脱。

  李淳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就当作没有这一回事。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大海并不能使两人胸襟开阔,而名山也不能使两人豪情大发。见多了胡菁在这一路上背古诗装逼,于是李淳也打算装逼一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类被胡菁用掉了,于是李淳就在拿起毛笔,在歇脚亭的柱子上写下一首绝句:“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墨汁酣畅淋漓,李淳哈哈大笑。笑声未了,那看管亭子的老头子大骂着冲上来,要抓住李淳做清洗工作。李淳吓得屁滚尿流,连叫“风紧,扯呼”,拔腿就跑,竟然连包裹也扔给胡菁。胡菁也不免哈哈大笑,笑骂:“与你的打油诗为邻,连带着我的绝世佳句也掉了身价!”

  李淳笑道:“我这是民国时期大将军张宗昌的绝句,名垂千年的,与你那杜甫的诗也差不离。”

  两人兴之所至,也不分辨东南西北,随意乱走。路上偶然听到了一些消息,有些与以前一样,有些不一样。但是谁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谁也没有在闲谈时候提起。他们就是两个超然物外的仙人或者侠客,兴之所至或者做些侠义之事,兴致不到,即便是人间惨事放在眼前也熟视无睹。

  因为灭了某个县令的满门,两人也成了朝廷的通缉犯。然后唐朝没有照相机,实在没有办法将两个江洋大盗的画像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对两人的生活影响着实不大。又因为在某次旱灾的时候跑到州县官员面前献了几个计策,两人被当地官员视为诸葛,无数得以活下来的百姓,苦苦求问他们的姓名甚至打算为他们立个牌坊,但是他们却哈哈一笑就飘然远去。

  于是又在当地留下了一个观世音菩萨和金童一起下凡的传说。

  李淳表示说,为何是观世音和金童一起下凡,而不是金童与玉女一起下凡,或者是其他人下凡?要知道观世音是主,金童是仆,两人的地位并不平等,平白矮了胡菁一等,李淳非常不服。胡菁只能叹气说,百姓们看到了我的端庄高贵菩萨心肠,在我的衬托下,你的光辉就暗淡了,这实在不是百姓们的错。

  李淳就打算与胡菁分成两路走,以免被胡菁掩盖了光芒。胡菁出了一个主意说,不如我充当女魔头在前头先打杀一路,你充当侠客在后面救助一程,这样人家肯定会当你是观世音菩萨麾下的金童了,肯定会当你是哪吒下凡。

  李淳顿时两眼闪光,对这个计策大表赞成。

  只是此时操作起来很有难度,当胡菁冲进一个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家中,杀人放火毫不手软的时候,李淳也跟了进来,他没有按照原计划与胡菁打架,而是为虎作伥帮着胡菁杀人……

  而后,留下的是雌雄大盗的传说。

  春光易老,转眼又是十年。胡菁从金钗到豆蔻,由豆蔻到花信,愈加地美丽;李淳身量也渐渐长开,也成了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几世相知,十年相守,有时胡菁会扑到李淳的怀中大哭,但是两人始终未曾逾越那条最后的界限。

  他们是朋友,他们是知己。整个世界是如此冷寂,冷寂得他们必须互相以身体取暖。他们是各自的唯一。

  但是……李淳知道,自己只是胡菁的唯一朋友,却不是胡菁的唯一爱人。那十六年的缺席成了永远的缺憾,胡菁的心底已经装进了那个人……她已经完全地将自己忘记。

  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李淳想,看着天上孤独的繁星,李淳想,看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李淳想。即便她将自己完全的忘记,只要自己珍藏着那份珍贵的记忆,那么自己就不枉这么一场。

  时空机器已经消耗尽了能源,靠着这太阳的光线,要将能源充足最起码还要百余年的时间,这并不要紧;原先设想的打破时空栅栏的方法全部都不适用,眼下看起来两人都将永远被困在囚笼里,这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现在……陪伴在她的身边。

  有我陪在她的身边,身在囚笼的日子也可以游山玩水。有我陪在她的身边,她想哭泣的时候就有肩膀可以依靠。李淳知道自己的表现非常符合古代言情小说中的男二定律,然而,李淳并不在乎。

  洛阳牡丹甲天下,胡菁与李淳,就漫步在洛阳牡丹园的花丛里。这牡丹园,是当地富户的私家花园;这开花季节,那豪爽的富户,就将园门敞开,任由行人欣赏。胡菁上几世都不曾到达洛阳,竟然不知有这等雅士与雅事。

  花丛之中,游人如织,三三两两,都是英俊男女。当然了,胡菁认为,最英俊的男女,当数自己与李淳。那边凉亭,还有少年书生们,铺开桌子,桌上有纸笔,有人皱眉,有人苦思,有人下笔如有神,那是正在为这牡丹园赋诗。李淳指着那愁眉苦脸的青年书生,笑着催促胡菁:“装模作样显示才华的时候到了,还不赶紧上台?”

  胡菁笑着摇头,说道:“我肚子里的牡丹诗不多,还是给大兴朝的书生们留一点余地吧。”

  李淳斜眼笑道:“是肚子里没货所以不去,还是给他们留一点余地所以不去?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一定得说清楚。”

  胡菁忍不住失笑:“这很重要么?”

  两人说着闲话,却见一个青衣小丫鬟上前来,躬身行礼,说道:“我家主母正在前面设宴,邀请两位前去稍稍用些茶点。”

  胡菁还未曾拒绝,李淳已经眉开眼笑,说道:“这如何好意思。不过你们主母既然诚心相邀,我们也不好拒绝,只能叨扰了。”

  胡菁瞪了李淳一眼。李淳低声说道:“我肚子饿了……而且,我们现在钱不多了。”

  好吧,这个理由很强大。钱包羞涩的程度与脸皮的厚度向来是成反比的,李淳已经像一只小狗一般巴巴跟在那丫鬟的身后,胡菁也不免摆上江湖侠女的豪爽仪态,昂首挺胸,大步上前。

  转过花丛,看着凉亭,看着凉亭里那个呈正方形的女子身影,胡菁……整个都被凝固住了。

  十年了。

  十年刻意远离,十年不曾思想。胡菁认为,时间是世界上最锐利的武器,它足以将一切厚重的感情切割。

  然而今天,胡菁才知道,或者是十年的时间长度还不够,或者是自己与程花花之间的那一点感情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纤细轻薄。站在程花花面前,汹涌的记忆就像是汹涌的潮水,要将胡菁整个人都淹没,都窒息。

  整个世界都不存在着其他的声音,整个世界都不存在着其他的颜色。胡菁眼睛里含着泪,看着前面凉亭里那个庞大的身影。

  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李淳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侧转身子,挡住了胡菁的目光;胡菁这才如梦初醒,镇定了一下,端正了仪态,这才款步上前。

  程花花正大呼小叫,叫自己的丫鬟摆放桌椅,摆放各种吃食,又吩咐将小炭炉放到下风口去:“放在中间不是呛人么?”

  一抬眼,就看见前面丫鬟小青带过来的一对青年男女。那对青年男女,她关注了有一阵了;从仪态风度来看,两人有些像江湖侠客,又有些像高门贵族;说起来似乎两相矛盾的气质,在两人身上实现了一种完美的综合。于是就对这两人有些好奇,吩咐小丫鬟邀请二人前来用些茶点,也抱着一个与他们结交的心思。本来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想两人竟然这般好说话,竟然一请就来了。

  然后,那女子的表现却是让程花花看不懂了。那女子似乎是看见了很让人激动的事情,浑身微微发颤起来;如果程花花没有看错的话,那女子眼角甚至还有泪光。

  为什么这么激动?程花花对着那女子的目光,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一个自己,两个丫鬟。很明确,那不是自己的熟人。

  难道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丫鬟?程花花捅了捅自己身边正在忙碌的小丫鬟:“那是你的熟人?”

  两个小丫鬟都是迷惘地摇摇头。

  那一男一女上前了。程花花微笑着上前,说道:“在下李门程氏,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李淳微笑还礼,说道:“在下姓李名淳,这是我师妹胡菁。”

  胡菁从程花花眼睛里看到诧异,当下微笑说道:“方才看到程家姐姐的身影,恍惚之间想起了一个故人,因此失态了,姐姐见谅。”

  想不到胡菁竟然直接说出来了,程花花对胡菁的好感大增,呵呵笑道:“岂会在意,能与二位结识,真正三生有幸。”

  这纯粹是客气话,三人落座,程花花就命人端了茶水上来。这个时代的茶水实在不合胡菁的胃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其中居然放了盐。胡菁放下茶盅,与程花花谈论了一番今天的天气哈哈哈,然后不动声色地笑道:“姐姐这个姓氏,倒是让我想起了成国公。”

  程花花眉毛一挑,笑道:“想起成国公又如何?”

  胡菁笑道:“去年成国公奉命东征高丽,如今又已经小半年,也不知如何了。”

  程花花略略诧异,心中却是暗自提防,笑道:“妹妹倒是关心国事。”

  胡菁微微笑道:“这十多年来,咱们大兴的将军南征北战,先是与突厥,然后是与高原,与南方的小国家也时有摩擦,现在是与高丽……不战,是苦了边境百姓;战么,却是连累了天下百姓。边境战事纠缠时间越久,天下百姓就愈加疲惫,因此有一问。”

  李淳笑道:“此事难以两全,那些指斥皇上穷兵黩武的,全都是腐儒。能将高丽拿下来,多的且不说,三百年之内是受益的。”

  程花花道:“胡家妹妹倒是忧国忧民,李家兄弟也是见识不凡。”却是放下心来,这两人既然毫不客气地指斥那些反对者为“腐儒”,那多半就不是父亲的政敌了。眉头微蹙,说道:“然而现在战事迁延日久,朝中罢战的声音很高。只恐此事半途而废。”

  胡菁略略挑了挑眉,前两世都未曾遇到这种事儿,就不免有些诧异。片刻之后才明白过来,定然是这辈子少了一件攻城拔寨的利器,因此战事迁延不下。当下笑道:“却不知是哪些腐儒?”

  程花花说道:“朝廷的事儿我不大懂,但是听人说,就连长孙大人也是带头反对的。”

  长孙无极在朝野之中,声望很高,寻常百姓闲聊提起的时候,都是直接称呼“长孙大人”,就连程花花也不例外。

  胡菁眼睛眨了眨,笑道:“妹妹手上倒是有一样利器,足以帮助成国公短时间就完成这一战。只是我兄妹都是江湖之中的人,与朝廷向来少有牵连,这利器也送不到成国公手中,也只能罢了。”

  程花花的眼睛顿时抽紧,呼吸也顿时急促,看着胡菁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顿时明白过来,站起来,对胡菁躬身,说道:“未曾告诉妹妹真实身份,是姐姐的不是。姐姐正是成国公长女,想来妹妹是早就猜到了。却不知妹妹到底有何手段,还望不吝告诉。”

  两个从不认识的人,突然跑到自己面前来说有攻城利器送上,说程花花心中没有疑惑,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被欺骗一场,顶多也就是损失一点财货罢了,程花花家中也不算没有钱财。所以程花花坦陈身份,虚心求教,是毫不迟疑。

  胡菁微笑着让周围的丫鬟全都退下,要过纸笔,将黑火药的配方写下,又将制作过程中的种种要点全都写下来,对程花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此物非常危险,一定要根据我所写的流程操作,注意安全。”

  程花花听胡菁所言,这毫不起眼的配方竟然有这等功效,眼睛顿时就直了。收起纸张,招手命小丫鬟上前,对胡菁说道:“姐姐在洛阳也没有多少财货,只是洛阳还有一座宅子,也值个八九千两银子,就送给妹妹罢。”

  程花花出手大方,然而未经试验,当然还是谨慎了一些。送宅院不比送银子,送了银子,面前两人只要一抽身,自己就再也寻找不得了。这么大的宅院送出去,出售也相当困难,这两人即便要卷起银子逃之夭夭,估计也还要些时日。

  程花花脑筋转了几圈,胡菁当然也有些明白。要说程家在洛阳连几千两银子也没有,胡菁当然是不信的。只是现在,自己与程花花也只是陌生人,对自己有些提防也是正常不过。

  因为知道这一世所有的事情都将归零,胡菁兴之所至就给了黑火药的配方,但是对方信不信,会不会使用,却也不大在乎。看着程花花眼睛里的神色,所有的兴致突然之间烟消云散,当下站起来,笑道:“不用了。区区一个配方,聊做今天茶点的回报吧。师兄,今天已经尽兴,咱们这就走吧。”径直就离去了。

  李淳急忙起身,匆匆与程花花说了一句“告辞”,就急忙追上。

  牡丹花丛之中衣袂飘动,离去的一男一女,恍若神仙中人。程花花“啊”了一声,叫道:“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急忙要追,但是她自己身躯庞大,速度不快,就吩咐身边的丫鬟快点;丫鬟才追出去,程花花又颓然将她们叫回,说道:“既然他们不愿意,那就算了。”

  丫鬟疑惑得看着自己的主母。程花花颓然说道:“如果我猜测没错,这李淳与胡菁,就应该是这十年来纷纷扬扬传说着的神仙眷侣了……这胡菁,就是传说中的女诗神。我夫君曾经附庸风雅,将女诗神这一路留下的诗歌都拓印了下来,下面的署名就是胡菁,而这笔迹与今天她给我的字简直是一模一样。”

  丫鬟“啊”了一声,说道:“既然这样,主母为何不追?”

  程花花苦笑说道:“这样的神仙中人,追上去又如何?不肯停留终究是不肯停留。今天我不够爽快,终究是在他们面前落了下乘。”

  疾声吩咐:“快快快,安排人手,送信到军中!”

  见过了程花花,胡菁的心情颇为低落。李淳笑道:“你给人家一出手就送了一个黑火药的配方,帮人家解决了一个大疑难,人家都感恩戴德了,你怎么反而不高兴?哦,上几世,你靠着这个黑火药的配方骗了一个郡主县主的位置,难不成是因为这一世没有得到足够的利益,觉得不划算?”

  胡菁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合算也好,不合算也罢,能攻城拔寨也好,不能边关立功也罢,再过五年,一切都会变成过眼云烟……除了你和我,谁还会记着这些琐事?”

  李淳笑道:“既然你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那么你又何必费心费神,跟程花花解释黑火药制作过程中种种要注意的要点?黑火药成功与否,没有意义,黑火药的研制过程中死多少个人,也没有意义,高丽能不能打下来,也没有意义。”

  胡菁瞪了李淳一眼,说道:“但是我将黑火药的配方给了花花,我心情愉快了,念头通达了,这当然有意义!……走,咱们去京师!”

  李淳诧异说道:“去京师做什么?”

  胡菁哼了一声,说道:“去京师,先去弄死长孙无极,然后弄死李承江……是的,这些都没有意义,但是我想明白了,弄死他们,我心里高兴,这就有意义!”

  李淳哈哈一笑,说道:“你能这么想,我当然陪着你去!但是做刺客不是简单的事情,咱们还是要做好准备工作。我还打算陪着你在囚笼之中多过几年,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就送掉性命。”

  胡菁哼了一声,说道:“贪生怕死就直接说。”却放缓了脚步,说道:“好吧……算我没说。这一世我能杀了长孙无极,但是却不代表下一世也能杀了长孙无极……杀与不杀,一切都没有意义。”

  胡菁的声音转向黯然。她近年来的情绪总是这样,忽起忽落。

  李淳伸手,牵住了胡菁的小手,终于说道:“我们对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不代表它对于我们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一起去长安吧……即便不杀人,看看过去的风景也好。”

  胡菁吸了吸鼻子,说道:“我想要在我的安国郡主府邸里住一天。”

  李淳笑道:“成,咱们这就杀上门去,将那座府邸里住着的人都赶出来。”

  胡菁又吸了吸鼻子,说:“我想要去找皇帝陛下,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我。我才犯多大的事儿啦,我之前立下的泼天功劳,他都忽略不计了!”

  李淳瞠目结舌,半日才笑道:“皇帝陛下怎么可能记得那些事情……”

  胡菁说:“那就罢了,我们一起潜入皇宫,吓唬皇帝陛下一番,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李淳目瞪口呆,说道:“可是,我们没有这个本事啊。”

  胡菁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想,总会有办法的。”

  李淳苦着脸,说道:“我们身份不详,来历不明白,武功也就马马虎虎,宫墙很高啊……”

  胡菁打量了李淳片刻,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的,我记得皇宫十年一度招新人,只要你走走门路,去掉一个关键部位,就能进皇宫了。至于我么,天下不想进皇宫的大家闺秀这么多,走走门路也就能混进去了!”

  李淳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裤裆,叫道:“我不干!”

  胡菁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没事儿啦,反正再过五年就刷新,去掉的都会长回来的,根本没有关系的。再说你这么些年你也没有找过女人,可见那玩意对你来说作用不大,对你的正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为了帮你师妹出一口气,你就委屈几年算什么?……”

  胡菁唠唠叨叨说着,看着李淳的眼神越来越阴沉,终于打了一个哆嗦,转身撒腿走人。

  后面传来李淳的叫声:“胡菁你站住,我保证不打死你!”

继续阅读:第二章 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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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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