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菁也已经追到了皇宫门口。看着跪倒在地上的李承源,听见李承源那悲怆的声音,不觉悲从中来;但是那悲怆中的利落,又让她升起隐隐的一点希望。
胡菁不是官员,当然不能参加大朝会。她的耳目遍及天下,但是这个天下不包括皇宫。
然而这事实在太震悚了,胡菁还是听闻了一鳞半爪。
就在大朝会上,李承源的人将从巴州得到的人证物证全部呈上。而李承源的人,同时带着长安府的衙役冲到了那个王记铁匠铺,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然后将证据送到了皇宫门外。
然而,虽然证据都在,铁匠铺的人却是死也不肯承认幕后主使是谁。甚至还口口声声叫冤屈,认为是李承源的人伪造了证据。
事情发展到了最高潮,是王氏铁匠铺的老板娘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长孙无极脸色铁青,指斥李承源逼杀人命;李承源逼近长孙无极,要长孙无极对天发誓,此事与他无关。长孙无极当场辞官请求大理寺审理此案,李承源却是嗤笑一声说“恶有恶报,我就等着你遭受报应”,然后就扬长而去。
整个大朝会变成了菜市场,鸡飞狗跳。明哲保身的当然缄默不语,但是长孙无极当权这么些年当然也有不少政敌,于是就趁机跳起来,要将长孙无极辞官的这事儿敲成了铁板上钉钉。而长孙无极这边也有不少人,当然要垂死挣扎,于是唧唧歪歪,朝堂之上分成对立的两派,大家唾沫横飞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年幼的李承民给淹死。
大理寺宗人府刑部全都介入了,三方会和,一定要将这事儿给彻查清楚;但是这案件扑朔迷离的,没有一年半载,哪里弄得清楚?
倒是有耳聪目明的,听闻了这件事,觉得长孙无极倒霉的日子快要临近了,于是长安府就接了很多状告长孙家的状纸。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长孙无极几十年耕耘,朝廷之中,已经根深蒂固。尽管在外人眼中看来,长孙无极这嫌疑已经无法洗脱,但是在大理寺宗人府刑部眼中看来,这事儿只是嫌疑而已,绝对不能定罪。
于是事情就拖着了。只是给朝野之中,增加了许多闲话的素材而已。
凄风冷雨近黄昏。吴王府的花园里,竹叶萧萧,秋声已动。
李承源说:“我曾经说过,你的顺丰镖行,能隐匿人口。”
胡菁说:“是的。每个分行都已经与当地官府打好关系,只要拿上镖行的印信,足以走遍天下。如今也有不少镖师在外地上了户籍。”
李承源说:“我不打算玩了。你的镖行,可能护着我的家人?”
胡菁想了想,说道:“他们可愿意放弃现在的荣华富贵?如果愿意,我能想办法。”
李承源点头说道:“好。”
两人对完话的那个晚上,京师吴王府烧起了一场大火。大火之后,长安府的仵作在灰烬里找到了李承源的遗体。遗体之上有刀痕。有人说这是李承源自杀未遂之后放火,将自己烧死;也有人说这是谋杀。至于谋杀的幕后主使……呵呵,不说也罢。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状告长孙家的案子中,终有一个被判断了下来。万里长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之后,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长孙家族更多的违法事件浮出了水面。这些事情,在贵族们眼中看来其实是司空见惯并无紧要,但是当它被摆上公堂的时候,这就渐渐积攒成了压垮长孙家族的那一摞稻草。
当然,胡菁不会承认顺丰镖行在这其中发挥的作用。长孙无极家族手中的权力,终于一点一点被剥夺。而长孙无极,在灰溜溜回老家的过程中,不断地面对嘲笑与讥笑,终于被气倒在路上,一病不起。
当然了,李承源也不会承认自己在其中的谋划。
大雪之后,山河素洁。草堂的廊檐之下,生起了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新醅的绿蚁酒,正冒着腾腾的热气。胡菁伸出纤纤素手,抓起酒壶,给面前的李承源倒了一杯,殷勤相劝:“这酒味道虽然淡了一些,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马马虎虎也就这样了。”
李承源接过酒杯,只是那脸上却依然寡有笑容。将酒杯握在手中,却没有饮酒的欲望。片刻之后才说道:“我在想长孙无极。”
胡菁笑道:“得得得,这事儿已经尘埃落定,你也算是报了仇。长孙无极的名声已经臭了,过上五千年也不能翻身。想他作甚,不如喝酒。”
李承源声音有些喑哑,说道:“今年大雪,灾害不轻。这里是江南温暖之地,尚且如此。北方苦寒之地又该如何?长孙无极虽然为人阴狠,但是掌管户部却少有差池;今年官员大换血,只怕各地的粮食调运出了差错……那样的话,天下就会多上很多饿殍。这事儿……是我的责任了。”
胡菁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之后才说道:“这关你什么事儿!你不要将整个天下都挑在自己的肩膀上好不好?”
李承源苦笑着摇摇头。好久,他才说道:“我曾经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天下太平,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都能吃饱饭,穿暖衣,年幼的孩子都能上个学堂认点字,年长的老人都能得到官府的供养……在巴州的时候,我也曾努力朝着这个梦想努力……然而,我知道,我清晰地知道,这些都只是幻想,不可能实现。而现在,我更是闲人一个,连自己的衣食,还需要你帮助……所以,不想也罢。”
李承源说着,放下酒杯,背着双手,踽踽前行。
胡菁默然发觉,李承源的身子,已经佝偻。
那行走的人……不是一个活着的生命,而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如果按照之前的“玩游戏”的设想,胡菁与李淳,已经获得这一轮游戏的胜利。
然而胡菁却没有任何成就感……隐姓埋名生活着的李承源,已经不再是李承源。
胡菁想起那一世,李承源与自己坦述胸襟,打算去面对死亡的情景——那时候的李承源,虽然非常痛苦,虽然知道自己要面对死亡,但是那个李承源,依然是活着的李承源。
胡菁浑身在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她不知道自己十六年一度的重复是为了什么。
胡菁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科。她能改变了爱人这一世,却改变不了爱人的下一世。西西弗科一轮一轮地推着石头上山,她一遍一遍地试图改变历史……
只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爱人死亡。即便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也必须去做。命运的齿轮推动着她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明明知道,却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却濒临绝望。
胡菁终于知道时空囚笼的残酷。即便是十六年为跨度的时空囚笼,它依然是世界上最局促的牢房;它限制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精神。
当一个人的精神在十六年一度十六年一度的重复里死亡的时候,这个人还剩下什么呢?
在最后的四年半里,胡菁几乎夜夜失眠。无数李承源钻进了她的噩梦里,被迫自缢的李承源,被迫喝下毒药的李承源,被谋杀的李承源,脸上没有笑容的李承源,身材已经佝偻的李承源。
无数悲凉的画面交迭成一个没有任何声音的视频文件,一遍一遍地在胡菁脑海中播放。即便胡菁努力想要摁下暂停键,却依然没有任何效果。
但是胡菁始终不曾疯狂。因为在黑夜的颤抖里,她的双手总会被一个人握住;有一个人,总是用温柔的声音告诉她:“不怕,我在这里。”
在噩梦里醒来的胡菁,有时会对着李淳嚎啕大哭,有时却是对李淳虚弱地笑笑。
十六年一度的冬至日终于来临。这一次,两人选择了终南山中的一个山谷里,山谷里停着李淳的时空机。
时空机伪装成了一块山石,里面隔绝了冬日的寒风。两人打开了时空穿梭机里的监控录像,里面果然找到了胡菁的影子。这些年时空机靠着太阳能积攒下来的电量,一小半就用在了监控上。
才看了几眼,胡菁就将录像给关掉了。她说:“节约用电吧,我想起来了。”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短暂的黑暗,时间停顿。然后,时间又开始行走。
短暂的迷惘之后,胡菁与李淳睁开了眼睛。冬雷震震,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
胡菁的双眼也熠熠发亮。她对李淳说:“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顿了一顿,胡菁又说:“这个时空囚笼是根据我的脑电波频率设置的,我不能离开这个囚笼,但是你可以。只要你的时空机充上一半的电量,就可以让你离开了——那时你就走吧。”
李淳苦笑说道:“不能将你带走,我就不走。我相信能找到办法的。”
胡菁嫣然一笑,说道:“你能多陪我几年,那样也好。这个十六年,我打算去钻研一下这个时代的造船技术,你以为如何?”
李淳诧异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对造船技术感兴趣了?在这样的蛮荒时期……我们再努力,也就是造个帆船罢了。”
胡菁笑道:“能造楼船的,三国时代不是就有楼船了么。我记得蛮荒时期有种船叫西班牙帆船,航行起来挺利索的……如果我们的记忆力恢复得更好一些,能将明朝的郑和宝船复制出来,那就完美了。”
李淳苦笑:“能将技术复制出来,将船造出来,这十六年也差不多完结了……好吧,既然你愿意,那么咱们就造船吧。”
对于李淳而言,胡菁愿意振作起来,那就是最好的事情。至于胡菁是迷恋上了男人还是迷恋上造船,对于李淳而言,有没有关系呢?
只是要造船必须先挣钱,好在两人都有着超越时代的科技知识,稍稍拿出一点酿酒火柴等技术,财源就滚滚而来;然而从无到有,资本的积累还是需要时间。
三年之后,胡菁终于有了一笔钱,前往泉州,聘请了七八个造船技工,对自己的设想展开具体的设计和验证;折腾了四五年,胡菁终于觉得这个设计勉强过关了,于是大手一挥,按图施工!
然而才铺好了龙骨,当地的官府上了门来,敲诈勒索。胡菁虽然八面玲珑,但是面对贪官污吏却依然忍不住有些火气,于是,当地官府将胡菁逮捕入狱;当天晚上,一把大火将胡菁的住所烧成了灰烬,连同胡菁的图纸。
出了监狱的胡菁,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老技工,大家一起回忆图纸;然而其中一位老人,却已经在迫害中旧疾复发,中风死亡。他所负责的那部分图纸,根本无法记忆。
一切只能重新开始。
两年之后,图纸再度完工。当初那位官员,也已经任职期满,要衣锦还乡了。但是在还乡的路上,遭遇了盗贼,他被杀死,最终尸骨也葬身野狼之腹。当然了,胡菁表示说,自己这一世就是一个痴迷于造船的草民,这些与我无关。
花开花谢,月圆月缺。转瞬之间就是十二年,李承天已经因为造反而被皇帝陛下流放,李承世也因为在皇帝陛下面前说错了话而被迫之官。李昱陛下已经因为吃了丹药而暴病身亡,李承民也已经登基,而金城公主也已经因为辩机和尚的被杀而发狂,而李承源……也已经死于非命。
当然了,这些故事,甚至不曾流传在百姓口中。胡菁知道,但是大多数百姓都不知道。
这些与胡菁也毫无关系。
与胡菁有关的就是她的船终于造好了。胡菁高薪聘请了几十个船员,每人发放了五百两银子的安家费;给了他们地图,上面标注了洋流和季风。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求他们详细地记载下自己所经过的一切。
本来,胡菁是打算自己登上船的。然而却被李淳所阻止。
李淳的理由也很简单,对于他而言,胡菁就是唯一。任何人都可以死亡,死后回被刷新重生。胡菁却不能死亡,她的死亡,将不会再有刷新。
胡菁就没有坚持。李淳原以为要花费口舌说服胡菁,却不想胡菁竟然从善如流,不由有些欢喜。
然而两人的这次远航计划显然是没有任何成效的,因为那大船出去之后,直到时空囚笼被刷新,也没有任何回音。
等了一年后,胡菁与她的造船技工,又对之前的设计做了修正,又造出了一艘船,在近海航行了一下,很好,没有翻船;然而远距离的航行实验显然是不能做了,因为时空囚笼立马要刷新了。
李淳笑着问胡菁:“这一世,你打算玩什么?”
胡菁微笑:“照旧还是造船,谢谢。”
李淳嗤笑着问道:“你就玩不腻么?”
这一世造船,比上一世造船要顺利得多。因为上一世刷新之前,李淳竟然在时空机里翻找出了一个玩意,那是一个照相机。两人抱着姑且试试看的态度,一边拼命记忆,一边用照相机将图纸都照下来,存进时空机里。等时空囚笼刷新之后,两人翻开时空机里的文件夹,竟然惊奇地发现,影像还在!
胡菁之前曾经藏下无数的金银珠宝,但是时空囚笼一刷新,金银珠宝就无存了;李淳也曾经在各个隐秘处留下伪造出来的两人的身份文碟,然而时空囚笼一刷新,那些东西也荡然了。然而……照相机中的影像,居然还在!
胡菁说:“时空机果然是最好的机械,你看时空机中的物件,我挪动来了位置的,都没有被刷新。”
李淳嗤笑:“可是,我放在时空机里的身份文碟,却是被刷新了!”
胡菁说:“那是因为身份文碟太脆弱了,那薄薄的纸片抵不住刷新的能量。”
李淳果断地选择闭嘴,脸上的神色却是不以为然。胡菁觉得很生气:“你为什么不反驳?”
李淳说:“女皇陛下说的都是正确的,所以我不用反驳。”
于是胡菁得意洋洋。两人虽然说着闲话,手上动作却是不慢。将图纸给复制出来,然后带着图纸,前往泉州。只是挣钱依然需要时间,一边找上辈子的造船技师进一步验证完善,一边想办法挣钱;攒了三年之后,大船开工,又过了两年,第一艘大船成功下水。胡菁聘请的船老大,带着胡菁给的罗盘和图纸,成功抵达了台湾岛。
这边大船下水的同时,胡菁加紧了第二艘第三艘船的制作。等到第十三年的时候,胡菁已经拥有了一支船队。
远洋贸易是最挣钱的,胡菁的船队,甚至沿着海岸线到了欧洲。每一艘船上岸,胡菁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航行记录做下笔记,然后用照相机保存下来,就像是孩子得到了一个新鲜的玩具,乐此不疲。
有空的时候,胡菁还在自己的院子里造了几座小高炉,做起了炼钢的实验;只是泉州地方煤炭缺乏,胡菁又不记得所谓的“焦煤”是怎么一回事。好在李淳恢复了相关记忆——他不曾被剥夺现代科技记忆,他只是在穿越时空的过程中记忆受损而已——几番实验,竟然将小高炉冶铁技术给复制了出来。
有空的时候胡菁还努力回忆化肥的制造方法,努力在自己家的花园里做精耕细作实验;化肥没有做出来,沤农家肥的技术倒是折腾出来了,好歹也算是有些成效。
皇帝陛下去世了,胡菁不在乎。金城公主造反了,胡菁不在乎。李承源死了,胡菁不在乎。
这让李淳很欢喜。时空机的电量已经过半,只要有足够的电量,或者就能破开囚笼,带着胡菁离开。
只要胡菁不再记挂着李承源的生死,那么一切就完美了。
转眼又是十六年。时空机内平静无波,时空机外电闪雷鸣。
十六七岁的李淳扭动着脖颈,笑着问道:“这一世,我们还玩造船?”
胡菁微笑:“我们不玩造船了,我要玩远洋航行。”
李淳跳起来:“不行!”
胡菁微笑:“上一世我已经积攒了足够的远航经验,这一世,我要去美洲。”
李淳不解:“你要去美洲做什么,美洲现在还是一群野人的聚集地,没有任何出色的文明可以供你游览。再说了,你去美洲多少危险,咱们要远洋航行也可以,咱们就顺着海岸线去欧洲玩一趟好不好?”
胡菁微笑:“我需要玉米,我需要番薯,我需要土豆,我需要一切高产的作物。我还要橡胶,有了橡胶就能做轮胎了,我受够了这个时代的马车……这些作物,我们认得,别人不认得。”
李淳苦笑:“你将这些作物找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时空机不能保管它,十六年一过,一切都会被刷新。”
胡菁微笑:“李承源曾经说过,他希望这个世界再无饥馑。我想不到其他的办法,我只能找占城稻,找美洲的高产作物来缓解这个问题。”
李淳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好久才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李承源了。”
胡菁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对不起。”
李淳微笑起来:“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想做什么事儿,你就去做吧,我反正也离不开这个囚笼,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作伴也好。”
等了一会儿,又说道:“远航很危险,我一定要与你在一起。”
远航是非常危险,李淳与胡菁,虽然做了万全的准备,依然是险死还生。
造船花了六年,组建船队花了一年,当胡菁与李淳,终于从美洲的丛林里出来,漂过大西洋回到欧洲又沿着海岸线回到亚洲的时候,已经是整整十年过去。
皇帝陛下已经驾崩,李承民已经登基,李承源已经冤死。
登上岸边,打听到确切时间的一瞬间,胡菁手中的一把玉米种子,掉落在地上。
那是玉米种子,胡菁翻越了无数山岭,与蚊虫战斗,与野兽交流,与野人战斗,与野人沟通,终于找到的种子。那是玉米种子,胡菁曾经抱着无数的希望,在整个船队面对着缺粮威胁的时候始终坚持要保留的玉米种子。
胡菁的眼中顿时失去了色彩……然而她随即又振作起来,她继续整理自己的远洋日记,继续与技师商议着船只的设计;她在自己的花园里种下那几类作物的种子,聘请了有经验的老农来照管,每天都要咨询,每天都坚持记下种植日记。
胡菁又开始创办顺丰镖局,借助镖局的力量收集各处的人文地理资料,还有……长孙家族犯法的资料。胡菁继续折腾她的高炉,高炉炼钢技术,现在已经非常成熟;不过胡菁却小心翼翼控制着产量。
虽然是这样,炼钢炉技术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之后,胡菁的作坊里依然迎来了觊觎偷窥的人。护卫将那人逮住,送到胡菁面前。
胡菁询问了两句,那贼子闭着嘴巴一言不发。胡菁吩咐扭送官府,却不想那贼子却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胡菁呵呵一笑,问道:“你以为,送交官府之后,长孙家的人,能救你性命?”
那贼子愣住。胡菁心中有数,冷然笑道:“原来倒也没有考虑这么周全。倒是你提醒了我。当初皇上曾经赐给长孙家族十多座铁矿山吧,我这高炉一出来,也难怪长孙大人要觊觎。”
当下挥挥手,就吩咐人将这个贼子扔进铁水里面去。长声惨叫戛然中止,胡菁脸上没有变色。
胡菁非常忙碌,忙碌得几乎没有任何时间梳妆。但是胡菁不曾憔悴,胡菁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精神非常奋发。神色之间那飞扬的神采,让李淳恍惚之间记起当年那些一切训练一起学习的经历。不同的背景,一样的女孩。
李淳经常站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然后,微笑,满脸的沧桑。
十六年的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胡菁与李淳返回到了时空机里。时空机已经能够启动,已经足够让李淳一个人返航。胡菁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种子收好几份,塞进时空机的各个角落里,甚至连时空机的电机箱里也藏了一份,连照相机里也拆开,藏了一颗玉米的种子。
胡菁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非常的虔诚,她甚至乞求自己的便宜师傅李大神棍保佑,乞求三清祖师保佑,保佑这些种子不要被刷新。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残忍。照相机里,玉米的图片还在,玉米粒不见了。电机箱里,电机还在,土豆种子不见了。时空机的坐垫里,李淳坐出来的凹痕还在,花生不见了。
李淳安慰胡菁:“得了,这些事情咱们也强求不来。这一世……咱们还是到处走走看看吧,要么咱们正经去一趟欧洲,看看这蛮荒时代的风情?”
胡菁坚定地摇摇头:“不好。我继续造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几分歉然,说道:“我们造好船,你去欧洲,我去美洲吧……”
李淳苦笑。
胡菁说:“我……总不能拖着你,就这么造船航行几辈子。”
李淳沉声说道:“航行的时间可以缩短,咱们走太平洋,不走大西洋。攒钱造船的时间可以缩短……时空机上有贵重金属,不重要的可以拆卸下来,拿到当铺里去,能给我们积攒第一桶金。”
胡菁愣了愣,好久才说道:“时空机上的贵重金属……万一不能刷新,那该怎么办?”
李淳声音很暗沉:“凉拌。”
胡菁捂着脸,眼泪无声无息落下。夜风卷过,卷走了胡菁呜咽的声音。
李淳说:“对于我来说……时空机很重要,能回去也很重要,但是……这一切都不如你重要。”
李淳的声音里,有着很多的宠溺与无奈。
胡菁含着眼泪叫道:“可是,我……却爱上了别的男人!”
李淳苦笑着摇头,说道:“你爱上别人,与我爱上你,并不矛盾。”
这是李淳第一次在胡菁面前直接说出了这个“爱”字。这个字眼就像山一样压下来……胡菁不能呼吸。
很久很久之前,胡菁就知道李淳爱着自己。但是李淳从来不曾将这个词语给说出口。胡菁就缩着脖子做起了鸵鸟,将这些都看做了空气;胡菁麻醉着自己,然后将李淳对自己的照顾当作是理所当然。
但是虽然做了鸵鸟,但是胡菁心底,依然知道这些不是理所当然。世界上没有不对等的爱;所有的爱,都需要回报。
自己对李淳,实在实在太不公平。
胡菁伸手……伸出了颤抖的双手,抱住了李淳。
女孩子那颤抖的身子,触摸着李淳的皮肤……一种如同电流穿过的痉挛,刺激着李淳的身子,刺激着李淳的内心。
这是一种心灵沟通的感觉吧……很久之前,李淳与这个女子曾经这样拥抱过,然而现在,这个女子已经忘了自己。
然后,胡菁伸手,轻轻推开了李淳。
短暂的幸福戛然而止,李淳看着胡菁,不知是微笑,还是苦笑,还是嘲笑。
当然是嘲笑自己……
然而,他的眼睛,很快就定住。
因为胡菁正在伸手,伸手解下自己的衣服上的纽子。女孩子现在只有十二岁,她的短袄襦裙显得异常宽大,她的身材也显得特别单薄;只轻轻一解,纽子就松开了,少女脖颈上的肌肤,就暴露在时空机里那昏暗的灯光之下。
李淳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简直不能呼吸。他的脑子已经停止了运转,他不知自己该看什么,该说什么,该想什么。
少女的胸脯一片雪白,然而因为寒冷,有些毛孔微微竖起来;少女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抖。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激动。少女陡然之间加快了速度,她的表情竟然有几分狰狞,她的动作也非常暴力。只听见“嗤啦”一声,那是少女将自己的衣服给扯破了。
所有的衣服瞬间轰然落地……那声响,就像是一声雷鸣在李淳的耳边炸响,李淳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的身子也颤抖起来……
然后,女孩子,伸手,将李淳给抱着。
隔着时空服,女孩子那光洁的身子,刺激着李淳那少年的身躯……李淳的眼中闪过狂喜,闪过迟疑,闪过迟钝,闪过……决然。
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有一百年。李淳伸手,推开了女孩子。他伸手捡起地上的衣服,递给女孩子;自己却默默转过身去。
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听见女孩子抽噎的声音。
李淳有些手足无措,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胡菁说:“我无法回报你,我只能将自己给你。你却不肯要……我果然是一个惹人厌的女人。”
李淳苦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我不能落井下石。”
胡菁咬牙,坚持说道:“这不是你落井下石,而是我对你的回报。”
李淳苦恼地蹲下来,说道:“你不能用这个来回报……胡菁,我和你,和普通朋友不一样。我们之间有着几百年的交情……是有几百年了吧?不需要这个做回报的……事实上……你的笑,就是对我的回报了,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胡菁终于平息了所有的激动。好在时空机里,有的是修复衣服的器具;胡菁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衣服,而李淳,就默默地在边上看着。
转瞬之间,又是四年。有着上几世的航海经验,这一世,胡菁与李淳已经是轻车熟路。他们知道哪个当铺最为诚实,他们已经有了现成的图纸,知道在哪个地方找到最好的工匠,知道怎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船只的建造,知道怎样利用季风与洋流,知道在哪个部落能找交易到最好的种子——很快就在美洲的丛林里,找到了足够的种子,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太和十六年还未曾完全结束。
当然,等胡菁与李淳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回到巴州的时候,已经到了太和十七年的正月。
正所谓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又所谓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胡菁面前,还有整整十二年的时间,一切都来得及。春情春景,让胡菁诗兴大发;几世训练,胡菁的毛笔字也终于能见人了;蜜蜂逐香,苍蝇逐臭,于是,绝妙的诗句就像是吸铁石一般,一路之上,将无数的文人墨客给吸引了过来。
此时的大兴朝已经初现盛世征兆,整个国家都昂扬着一种乐观奋进的氛围。文人们身上天生的浪漫因子都已经被唤醒,在美妙的诗句面前,身份来历不明算什么?造船经商又算什么?一路之上还曾有不少有几个写诗细胞的官员,暗示之后明示,想要胡菁与李淳这对兄妹落户在自己的治所。
胡菁只能成就一番佳话,但是李淳却不一般啊。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儿郎,虽然不曾展露诗才,但是在酒席之上,却是能够侃侃而谈,非常有见地;更紧要的是这少年年纪轻轻,就能自己经商成为一方巨富,在经济上也极有才能;这样的人如果能落户在自己的治所,稍加教导,推荐一下,说不定就是一笔好投资!
当然了,咱们不能将大兴朝的官员们都想得如此市侩。应该说,大约大概可能还有一些官员,发出诚挚邀请的时候,纯粹只是出自爱才之心。
当然了,风尘仆仆的胡菁等人,当然不肯轻易停下漫游的脚步的。于是这一路走了两个月,胡菁与李淳的名声,却是飞在了他们的前面。
来到巴州,胡菁并没有急着去拜访李承源。因为没有胡菁的参与,这一世的李承源,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将郑氏给收拾下来,现在巴州的治理,才堪堪进入正轨。
胡菁当然去了吴王府送了拜帖,但是李承源根本没空见胡菁。
李承源现在正忙着下乡劝农呢,没空理睬一个只能无病呻吟的诗人。诗人的确很值得尊重,但是现在……不能当饭吃!
巴州还有很多人吃不上饭!
诗人画家这类玩意,只能点缀一下盛世太平。李承源是务实主义者,等过了春耕,不忙了,他或者会有空!
当然了,胡菁与李淳的另外一重身份,作为商人的身份,已经被李承源下意识忽略掉了。商人有什么用处?不事生产,却投机倒把、扰乱整个社会的经济秩序,这个天下,商人多了,绝对不是好事……
好吧,这不是李承源的看法,而是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看法。李承源或者还会尊重一下作为诗人的胡菁,却绝对会轻视作为商人的胡菁。
当然了,胡菁还可以去寻找其他官员。但是无一例外的,这些官员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碌。
站在巴州府的大街上,无所不能的胡菁,竟然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