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王府。
凤惊珩坐在书房的下座,细细品着杯中茶,眼神倒是没有飘忽不定——即便坐在主位的人,是凤天的君主,他的父亲。
青竹为凤帝端来一杯茶,而后退出了书房。凤帝端起茶杯悠悠地喝着,开口道,“听说,韶千回来了,你可有去看过他?”似乎没有打算立即切入话题,而是换了个话题和凤惊珩聊了起来。
凤惊珩淡淡一笑,“去了,不过,他似乎有些累,我和五哥就没有和他多讲什么话,就回来了。”
“是么。”凤帝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点了点头,便略过了,“你五哥现在,身体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吧。你平日你和他关系最好,应当是清楚的。”
喝茶的动作一顿,凤惊珩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幽光,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淡然。他颇为云淡风轻地说道,“五哥身体是已经无恙,只是双腿……”话已至此,至于后面是个如何意思,全靠凤帝的理解。左右,他也没有说五哥真的就站不起来了。
“你也不必担心,虽然你五哥身子残废,但只要朕在一天,就容不得旁人欺负他。”凤帝的神色稍有松动,甚至是松了口气。这一幕落在凤惊珩眼里,却是觉得无比讽刺。
曾经他对五哥有多好,他可是看在眼中。如今五哥不过是身残,他竟然就如此果断地放弃了,连亲自查证都未有过。别说什么为了他这样的体面话,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如此对待,那同样身为他儿子的他,又和五哥有何区别?只怕将来遇到一些问题,他也会毫不例外地被他舍弃。
但心里纵然如此想着,凤惊珩倒是面上不显分毫。他算是明白凤帝这次来所为何事了,话题既然不离开五哥,恐怕又是和皇位有关的事情。眼帘一垂,凤惊珩顺着凤帝的话问道,“可是父皇,您若是退位了,那我和五哥,又该谁来保护呢?六哥?还是四哥?亦或是大哥,二哥?”
“为何这般说?无论是你哪位兄长,继承了朕这个位置,朕可是不放心。万一他们对你们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朕可是要心疼死的。”凤帝眉头一紧,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忽然道,“你不必担心你六哥,虽然朕立他为储君是顺势而为,但也不过是朕和韶千部署之后故意而为。至多三年,你六哥便不再是储君。朕,也从未想过让他继承皇位。”
凤惊皓之所以会成为储君,一大部分是因为帝凰羽部署的那两件事,这一点,凤惊珩早就知晓。但他当然不能说出来,毕竟这件事只是凤帝和韶千之间的秘密,他若是表示知道,恐怕会影响到凤帝对韶千的信任,更会怀疑他们和韶千之间会不会有所谋划。
想到这里,凤惊珩故作一愣,撇开了眼,“原来父皇是这样的打算……”
见凤惊珩听了进去,凤帝赶紧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准备趁热打铁,“珩儿,你听朕说。现在你五哥继任无望,朕最心仪的继承人便是你。”
“我?”纵然心中冷笑连连,但凤惊珩还是配合着凤帝演戏。他一面露出惊讶的神色,一边慌张地打翻了手边的茶杯。低头看了眼流了一桌子的茶水,凤惊珩放在扶手上的手紧握起来,渐渐平静下来,但在凤帝看来,不过故作镇定而已,“父皇怎能这么说?五哥若是听了去,可是要伤心的。儿臣……并不想失去五哥这个哥哥。”
“怎么能够说是失去?”凤帝眉头一紧,抬手拍了拍凤惊珩的肩膀,“相信父皇,你五哥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再说,如果不是你登上皇位,而是你其他几个哥哥登上皇位,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们么?”
凤惊珩脸上露出一丝迟疑来。
“看吧,你也知道你那几个兄弟不会。”凤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父皇身体不好,也老了,很多事都力不从心了。从前有你五哥在,朕也不好让你越矩,毕竟储君历来都是立嫡立长。但现在不同,只要你想,那个位置,就是你的。”
凤惊珩沉默不语。
凤帝话已至此,也知道不能急于冒进把凤惊珩逼急了,让他彻底反感了自己的提议。索性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来皇宫告诉朕。”话罢,他转身离去。廖公公跟在他的身后,对愣坐在位置上的凤惊珩行了一礼后,也随之离去。
房中变得静悄悄的,凤惊珩抬手捂住脸,慢慢地笑了起来。从低笑,变成了轻跃爽朗的笑声,“五哥,你都听见了吧?他还是老样子,冥顽不灵。”
凤惊澜从凤惊珩书房的静室走了出来,见他笑得不可开支,脸上却是没有半点笑容,“是挺冥顽不灵。今儿若不是在你这里,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听到他这一番真心话。”冷笑了下,他看向笑得不可遏制的凤惊珩,迈步走了过去,“不过,他那个想法,我倒也是不反对。当初我既是要坐上那个位置,就是为了保你和母后她们平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亦可以帮你。那个位置,你我无论是谁,都无所谓。”
“别,千万别。”凤惊珩捂着嘴笑着说,“五哥,我对那个位置可没什么想法。那个位置平日里都困在皇宫中,我可不愿重复我母妃的路。再说了……”他突然笑得有些戏谑,“若是让韶千知道我要坐上那个位置,他还不得掀了我?要知道,他可是认你为君主的。”
凤惊澜皱眉,“你真的不想?你我是兄弟,大可不必推脱。”
“不在乎。”凤惊珩随意地挥了挥手,“我原先就计划着,如果五哥你能在十年内坐上那个位置,我就辅佐你几年,等朝廷局势安定了,我就去巡游大陆去。人生在世,不就图个逍遥自在么?我倒宁愿守着林间那寸土寸瓦,也不愿待着这繁华富庶的皇城,天天看着重复的场景,看着人们之间勾心斗角,那样太累了。”说到这里,他朝凤惊澜眨了眨眼,“所以这种苦差事,还是交给五哥你吧,弟弟我可是要享清福的人。”
凤惊澜翻了个白眼,虽然凤惊珩的措辞显得他这个人有些自私,但只有清楚的人才知道,他这是放弃了多么重要的东西。皇权至上,只要有了皇位,便等同于有了置人于死地的利器。世人都想坐拥天下,虽然有些世外之人自诩渴望自由,对钱权视若粪土,但若真的说来,也只有皇帝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无人能够拘束,亦是无人能够左右,没有了那束缚,何尝不也是自由。
“那他那里,你打算如何回话?”
“那就要看五哥你了。”凤惊珩撑起下巴,让青竹收拾了面前这打翻的茶水,“我看他用意已决,恐怕就算是我不答应,他也得逼着我答应。”顿了顿,凤惊珩有些苦恼地扶住了额头,“我说五哥你怎么就那么倔呢?明明腿都好了还要装残疾。这累活苦活,可不都落在了我肩上?不成,我觉得,你还是和父皇坦白了吧。只要你身体好了,父皇也不会逼着我做那个位置了。”
“你想的可真是简单。”虽然知道凤惊珩不过是抱怨了句,但凤惊澜却仍然以严肃的口气回话道,“别说我现在对他根本没有半点父子之情,就算是有,你以为现在只要我‘好了’,他就能重新考虑我未储君了么?”
凤惊珩挑了挑眉,却是没有说些什么。凤惊澜睨着他,道,“原先有我这个挡路牌在,他没办法面对朝中大臣,更是无颜面对蓝家,故而没有袒露自己的想法。现在,我这个挡路牌没了,再加上其他皇子各个平庸,他自然有了足够的理由立你为储君。”
“可……朝中大臣会同意?”凤惊珩皱起眉。
“你忘了?我受伤的那段日子,兵符可是转交到了你手里,再加上他给你的那些权利,足够让朝廷重臣臣服了。”凤惊澜无奈地笑了笑,“现在看来,他倒是早就有了这份心。他等的,也就是这一天。”叹了口气,他靠在椅背上,眸色有些幽怨,“可怜我一直敬他,现在看来,我也不过是被利用了而已。”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凤惊珩眉头拧得像是打结了一样,“我可真的不想继承皇位。”这么说,只差一道圣旨,他就可以成为储君了?不成,不成,还得想个法子杜绝后患。毕竟,先斩后奏这种事,那个人还是相当熟悉的。
凤惊澜想了一会儿,道,“不如,你就顺着答应他好了。”
“五哥,你别开玩笑了!万一他当了真,直接废了现在的太子,我可就逃不了了。”凤惊珩再也坐不住了,一改以前从容之态,语气也是分外着急,哪还有原先那副稳坐泰山的沉稳模样?
“想什么呢?你以为这个太子是说废就能废的么?”凤惊澜一脸无奈,抬手示意他坐下,“当初老六为何能被立为储君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如今,目的尚未达到,再加上这皇太孙乃祥瑞之兆的事情,老六这太子之位恐怕一时废不掉。”
听到这里,凤惊珩倒是有些反应过来了。想了想,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来,“五哥说的是……让我先答应父皇,然后先让凤惊皓那边给我缓一缓?那之后呢?万一哪天凤惊皓犯了事,被父皇一气之下废了,那我不一样倒霉么?”
“你怎么就非要纠结这个问题?”凤惊澜抚着额,摇了摇头,“虽是这个道理,但你觉得韶千会有那个打算么?”
“打算?什么打算?”凤惊珩一脸不解,“我说五哥,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韶千心里到底想的什么?”这两个人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他又不是韶千肚子里的蛔虫,韶千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韶千的想法?
“老六一旦被废,那也就意味着四六党的所有党羽都被剪除了。”凤惊澜淡淡一笑,“四六党的党羽一旦被剪除,朝廷便也又是一场风波,这也是夺嫡的最好时刻。你觉得其他那几个有野心的兄弟,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么?而韶千,心思缜密,自然猜得到他们想做什么,而他又怎么会让那些人得逞?恐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又可以重新上演一次了。”
“可……夺嫡有何……”凤惊珩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反应了过来,不禁倒吸了口气,“你说的是,韶千可能会趁乱……”逼宫。
虽然最后一词没有说出来,但以他们两人的默契,自然能够体会到凤惊珩想说的什么。微微点头,凤惊澜道,“恐怕现如今,整个京都的局势都在韶千的掌控之内。”说到这里,凤惊澜不禁一笑,“璇玑子的亲传弟子,可是最擅长排局布阵,跟他下棋,我除了平手,我可是很少有赢过的。”
“那此人,可当可怕。”凤惊珩附和着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会儿,凤惊珩突然道,“那他若是得知了三国朝拜之事,五哥以为,他会怎么做?”
“这家伙么?”凤惊澜倒是有些诧异凤惊珩会问自己关于韶千的想法,但说实话,他还真没想过。撑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他说道,“他这才刚回来,恐怕还不知道什么。不过,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多加妄动。”
“韶千这个人,要做就要一招之敌,不给敌人任何反击的机会。用他的话来说,‘斩草留根,逢春再发,后患无穷’。”凤惊澜忽然一笑,“这个家伙虽然平日里看着清冷,像是个神仙不食烟火,其实还是挺怕麻烦的。但凡能够简单解决的,他可不愿意再动第二回手。”
“听上去,五哥好像很欣赏他这种做事方法。”凤惊珩附和一笑。虽然斩草除根也是他的想法,但是他却是不怕麻烦的。与其一窝端了,他倒是更喜欢和敌人周旋,找其弱点,集力而攻,之后在逐个击破。虽然是麻烦了点,但却是相当省力的。
“难道你不觉得,韶千和你五哥我很像么?”凤惊澜指了指自己,笑意盎然。
“其实五哥是想说,自己比起韶千也不差是吧。”知道凤惊澜的想法,凤惊珩丝毫不给面子地揭穿了。这两个人从十年前就开始较量,直到现在也没分出个胜负。论才华,那定然是韶千高上一筹;可若是论武功,恐怕韶千也就不及五哥了。
虽然被无情地揭穿了,但凤惊澜却并不觉得难看,他笑着反问,“难道不是么?”
对于凤惊澜突如其来的自恋,凤惊珩选择了——跳过,闭口不言,只当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