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教室外面,邵伟一眼就看到她了,站在教室外面,很焦急的样子,她是来找他的。
邵伟不想出去,他不喜欢她,从来都不喜欢她。可是在上课的老师认识她。她曾经来开过他的家长会,因为这个家长会邵伟有一个月都没有给她好脸色,就因为她跟老师说她是他的母亲。
邵伟不时地往窗外瞅一眼,似乎被老师看到了,老师把邵伟叫起来说你妈妈在外面等着你呢,以后家长来找,直接站起来跟老师请假就可以了。
所有的同学都把目光从黑板上移向了窗外,邵伟还隐隐约约听到有同学在窃窃私语或是极力抑制的笑声。他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同学,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出教室,他怕自己睁开眼睛就看到同学们那肆无忌惮的笑脸。虽然不一定是在笑他,但是他总觉得那是在笑他,笑他有这么一个母亲。
虽然他自己从来都不认为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但是同学们不知道他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在哪里,肯定会主观地认为这就是他的母亲,因为老师是这么说的,就会让同学们更加深信不疑,以后他再解释都没有用了。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仅是长得不好看,还没有文化,实则是一种罪过。水桶般的腰,像麻布一样的手,蟾蜍皮般的脸……实在是要多丑就有多丑。因此邵伟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看上她,也许就像奶奶平时说的那样,虽然她不如邵伟的亲生母亲那般好看,但是绝对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她勤快、话少,家里的事完全不用邵伟的父亲担心,只管挣钱回家就好。
邵伟还没走到女人面前,女人就迎了上去。伟子,赶紧收拾下东西,回家吧,你爸出事儿了。
邵伟没弄明白女人说的出事儿了是什么意思,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女人。女人见邵伟没有反应,更加着急,你爸在矿上出事了,矿井坍塌了,生死不明现在。
在邵伟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到女人这般慌张过,平日的女人是那种天塌下来都不温不火的,不过这样显得十分稳重。或许稳重这个词并适合她,她只是做什么事情都比较让人放心而已,事无巨细。
我回教室拿书包。邵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又走回教室收拾书包,跟老师请了个假便跟着女人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女人只顾走自己的,没有要跟邵伟说什么的意思。邵伟想如此甚好,省得两个人说不了几句突然停下来还更显尴尬。
行走时的思考是纯粹的,也是孤独的,不过更大的诱惑力在于它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邵伟已经习惯性地在行走的时候想象一下母亲信中说的上海,那里的高度和速度,那里的夜,那个满地都是黄金就等着你来挖的地方。最近一次母亲给她寄来一本王安忆的《长恨歌》,邵伟两天的就看完了。不看还好,书看完了,邵伟却兴奋了很久,好几个晚上都难以入睡,眼前总浮现出王安忆笔下的上海那略显潮湿却又充满了风月绝代的浪漫的弄堂,穿着旗袍的女人婀娜地走进去,旗袍侧身的小开衩,是上海女人独有的风情。百乐门里的歌舞升平,就算有王安忆的文字,邵伟也无法想象。或许,母亲也会穿着那带着小开衩的旗袍,从弄堂走进百乐门,末了,带着些许的醉意,又回到弄堂,开始给他写信。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邵伟总是兴奋难以,脸庞霎时如绽放的莲花。
二
到家的时候已经天已经快黑了,邵伟的奶奶站在院子门口,不安地四处张望。
奶奶看到邵伟,眼泪立马滚了出来,拖着邵伟的手说你爸天黑了都还没有回家,我们家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邵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安地把另一只手搭在奶奶的肩上,引着奶奶往屋里走。女人在一边似是安慰老人又似是对自己说,伟子他爸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女人反复了两遍,邵伟觉得有点心烦。奶奶说,娟子,你先去做饭吧,伟子从学校回来走了这么远路肯定饿了。
听到奶奶的话邵伟觉得心里一阵暖意,在他看来,这个家里奶奶是最疼她的,女人还没有嫁进来的时候,伟子所有的生活起居都是奶奶在打理的。对于这个叫娟子的女人,邵伟对她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娟子刚嫁给他爸的时候没少让邵伟叫她作妈,但是邵伟倔强得很,硬是执拗了几年也没有叫。邵伟觉得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字眼,用在这个女人身上,邵伟觉得很不是滋味。
好在娟子也比较会处理事情,每次父子俩为这事杠上的时候都是娟子出来解围,当然还有奶奶,所以邵伟在这件事情上建立了绝对属于自己的阵营。
邵伟住在乌江的源头,母亲住在长江的尽头。邵伟从地理课上知道乌江与长江的关系是乌江的尽头连着长江,长江的尽头住着母亲。
娟子到厨房去忙活了,奶奶习惯性地拿出麻线和布块坐在堂屋门中间的木椅上纳鞋,只是今天奶奶不够专心,时不时地要往门外瞅一眼。邵伟随即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坐在门槛上看起来。不过今天总是走神,邵伟想如果家里能发生点什么事情,或许自己的情况就会有所变化的。邵伟总是很努力地学英语,因为母亲写信来说上海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学好英语是在上海扎根的必不可少的软实力。学校的老师大都毕业于师专学校,英语水平也是很有限,特别是在发音上,邵伟用平时攒下来的钱给自己买了部复读机,跟着母亲寄来的英语磁带学英语。人潜能的发掘是需要一定的动力,而且必须是持续不断的动力,邵伟学英语有足够持久的动力在支持,他的英语发音很多时候比老师还标准。
奶奶实在是坐不住了,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邵伟旁边,说你这孩子你爸现在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看这玩意呢。邵伟也不作声,奶奶虽然疼他,却也难以理解他心中所想。奶奶见邵伟不回话,叹口气摇摇头又坐回椅子上继续刚刚的活。邵伟沉思之际,下意识地感觉到院子里有人走进来了,猛地站起来抬头叫了一声“爸爸”,却发现来的是自己的表哥李飞,硬生生把口中的第二个“爸”字收了回去。邵伟失望地叫了一声“表哥”后又坐回门槛上,继续看自己的书。奶奶以为是邵伟的爸爸回来了,也猛地站起来,却发现是外孙,脸上写满了失落。娟子也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是李飞,勉强笑着说李飞你来了。
李飞说我妈叫我来看看舅舅回家了没有,娟子和奶奶均是一脸失落地摇摇头。
阿奶、舅妈你们放心,我来的时候看到矿上停满了消防的车,他们已经在全力抢救了,相信舅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李飞是个二十有三的大小伙子,平时很懂得为人处事,也自然懂得怎么样安慰老人。
娟子担心地说道:听说这次井里透水很严重,下面困了好几十号人呢。
李飞突然不知道说,只能低下头保持沉默,因为这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实,人很多时候在面对不可抗拒的力量时就显得异常渺小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沉默了,沉默是最好的作答。奶奶听到这话的时候分明是瞪了女人一眼,但是马上又把眼睛转到别处去了,作为母亲她不想听到这些丧气话但是媳妇说的确是事实,怪不得她,于是她也陷入沉默中。邵伟亦是沉默,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用说,已经明白现在的情况。
娟子首先打破了这集体的沉默,说我去做饭了。李飞坐到邵伟旁边,看到邵伟在看英语书,说好好努力啊,走出这大山就好了。
邵伟合上书,这矿上都死了这么多人了,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往里面挤,附近几个村的人基本上全都到这边来了。邵伟想的是为什么大家都要挤在这里做这么辛苦又很危险的事情,不出去闯闯。
咱们这山旮旯里,好不容易发现宝了,谁还不想来捞点油水啊。你还别说,要是我能去,我也想去呢。李飞说的是实话,这大山里以前是走错路都没有人进来的。但是自从这里发现很多金属矿之后,来这里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这个村里四面环山,还有乌江阻断,与外界的联系甚少。但是这里的矿藏被发现之后,开始时只是搭建了一个临时码头,所有的运输都从乌江上过。后来进来开发的老板越来越多,便建了一个小码头,自此后每天有几趟船来回。
矿的发现改变了这里很多人的命运,有生有死,有穷有富。
现在的矿厂是个抢手货,尽管事故在不断地发生,可是矿厂从来都不缺人手。有的人,走着进去,如果被抬着出来,马上就会有人顶上去。
邵伟跟李飞想的不一样,邵伟想要逃离这里,而李飞想要在这里立足,并且要有所得,特别是在经济上和社会的认可上,哪怕仅是村里人的认可。
突然娟子从厨房里呜咽着走了出来,说妈我不放心,我想去矿上看看。
奶奶也急了,你先别哭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掉了点水吗,还没有掉石头呢,我相信我儿子死不了。
李飞也赶紧站起来劝舅妈说现在矿上已经被封锁了,任何人都不准靠近,听说上级都知道了。李飞说到这里的时候,邵伟赶紧给李飞使了个眼色,李飞立刻明白了过来。接着说,放心吧,舅舅很快就会被救上来的。
娟子着急地说我们这样干等着,我这心里老是慌得紧,咱们能不能想点什么法子呢。
奶奶说对啊,咱们得想个法子。对了,下河有个鬼佬,听说算命做法事灵得很。上次李村的王四爷都抬到堂屋里来放着了,他一去给他做法事了,看着人就从那木板上立起来了。伟子,明天一早你就去下河请鬼佬。
邵伟急了,奶奶这些都是封建迷信吹牛皮的,哪有这样的人啊。我可不想去。
娟子和奶奶都惊异于邵伟这样的回答。娟子忙解释道,这是规矩,只有他儿子去才能显示出诚心,要不然人家怎么说养儿防老送终呢。
你们这是迷信思想,现在是矿上出事了,去请鬼佬能起什么作用呢。邵伟一本正经地看着奶奶和娟子说。
什么迷信不迷信的,这是请神,你小的时候出疹子多亏我去帮你请神,你小子现在脸上才这么干净的。你不去,难道你还叫我这个老婆子去不成?邵伟从来没有见过奶奶跟他如此较真过。
邵伟知道奶奶的脾气,把语气缓了缓说,奶奶你放心,消防的已经在营救了,爸很快就会没事的。
不管谁在营救,你爸总归是还没有回来,这就是事实。奶奶不依不饶。邵伟也急了,怎么就是跟你说不明白呢。
李飞见形势不对,把邵伟拉过来说什么也不用说了,明天一早就去。邵伟说去什么去,我就不想去。
这下奶奶来气了,扬手就要打邵伟,娟子急忙拦住。然后转身对着邵伟跪了下去,奶奶、李飞还有邵伟自己都被她的这一举动震住了,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娟子说,伟子,阿姨求你了,你明天一早就去吧,就算不为我,也为了你爸可以吗?咱们这个家没有他不行啊。好好求求鬼佬给你爸作法,万一你爸在下面出点什么事情这一家子人还怎么过日子啊?
娟子说着说着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虑与担忧哭了起来。除了娟子的哭声,其他人又陷入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娟子的哭声像一条白绫,绕着邵伟的脖子,越缠越紧。终于,邵伟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时,爆发似的说,行了,别哭了,我去,我明天一早就去。
娟子的哭声霎时停止,奶奶的脸色也缓和了,拍拍邵伟的肩说,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邵家的子孙。邵伟沉默地拿着书穿过堂屋径直走进了后面的巷屋里。娟子还没有嫁进来的时候邵伟跟父亲的床并排放在正屋里面的,但是娟子来了之后邵伟的床便被搬到堂屋后的弄堂屋里了。一直以来邵伟的心里就十分憋屈,为什么自己要住这样的地方,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叫同学来家里玩过,哪怕是最好的朋友,有人主动提出来家里玩,也总是被他婉言拒绝。
李飞跟着邵伟走进巷屋里,见邵伟坐在床上,李飞走过去坐在旁边,一只手搭在邵伟的肩上,其实,舅妈对你挺好的,待外婆和舅舅也是没得说,你……
别说了。邵伟急于打断这样的谈话。我从来都没有承认她是我妈。
但是她跟你爸已经结婚了,知道吗?李飞刻意把结婚两个字说得很重。
邵伟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书,我不明白我爸为什么跟她结婚?
李飞笑笑,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明白。再说你妈都走了十一年了,你爸不可能守着你过一辈子吧。再过两年你就知道了,男人总是要结婚,有个女人才像话。
邵伟别过头瞄了一眼李飞,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有点陌生了,曾经他们两个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可是今天表哥话让他不满意。结婚,前段时间听姑姑说,你跟杨静姐不是要结婚了吗?对了,最近你怎么都没有带她过来玩啊?
李飞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忙岔开话题,你自己先看看书吧,别整天胡思乱想的,争取考上个好学校。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巷屋。
邵伟没有叫住李飞,而是在想把书读好真的可以走出去吗?他以为对此自己可以深信不疑,但是现在他有些怀疑了,如果不能走出去,我要接我爸的班去矿厂谋生吗?不,我要离开这里,去江的那头。渐渐地,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童年的记忆,母亲在耐心地教他背诗写字,母亲说长大以后就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必须懂得识字,否则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一辈子窝在这大山里面。
三
天刚泛白肚子的时候,邵伟就已经在去李村的路上了。
要去李村得经过镇上,去李村接鬼佬必须带点手礼和红钱。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女人就走进邵伟的房里把一百块钱交给邵伟,让邵伟经过镇上的时候务必买点东西。邵伟心里很不是滋味,平时自己要钱去学校的时候没有见她这么慷慨过,现在去请一个鬼佬竟然毫不犹豫地拿了一百块钱,他不明白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做做法事,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对困在矿井里的父亲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
到镇上的时候太阳的光照已经呈六十度角了。自从附近的村子发现矿以后,镇上短时间内变得繁荣起来,特别是发廊,如春笋般迅速长了起来。经常可以看到脸上涂满了脂粉的女人在店门口来回走动。这些女人大多都是附近村子里的,说不上姿色,就连化妆也都业余得很,稍微走近一点就可以看出脸上的粉高高低低很不均匀。更多的人是没有身材可言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穿上白色的丝袜,套上劣质的超短裙和可以露出肚脐的上衣。每次邵伟看到这些女人的时候就觉得恶心,看到这些女人的同时脑子里立刻会闪现出母亲的影子,这些女人在母亲的面前,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些,他就明白为什么母亲要离开这里了,因为母亲也厌恶这些恶俗的女人和男人。而他一度认为自己遗传的是母亲的基因,所以他跟母亲一样厌恶这里的一切,包括父亲娶进家里的那个女人。
邵伟刚走到镇口的时候,就看见一家发廊店门口围满了人,邵伟快步上去一看究竟。只见人群的中间围着两个女人在地上撕扯。一个女人穿着素衣破布,另外一个女人则是穿着白色的丝袜。穿白色丝袜的女人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只有防守的份。周围的人也只顾看,时不时地还会有两个女人叫着打得好,就该治治这种不要脸的女人。白色丝袜女人一边防守一边不停地叫救命,就在大家看这场架如何收场的时候,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五大三粗的男人走进人群硬生生把两个女人拉开,然后叫大家散去,丝袜女人立刻跑开了。
邵伟认得他,是表哥李飞的初中同学,田二毛。田二毛现在混得很好,在派出所当差。田二毛的父年也是在矿上工作,只是去年在矿上死了,家里得到矿老板十万块钱的赔偿。也亏得田二毛的母亲会打算,不是守着十万块钱等着坐吃山空,家里情况还算是不错。田二毛在镇上的派出所也有了工作,而且是一个铁饭碗端着,让远近村子里的人好生羡慕。
田二毛也认得邵伟,但是邵伟没有等他看到就走开了,准备到供销社买点东西就直接去鬼佬家。走到供销社门口的时候,碰到了同班同学张芳。邵伟本来想要避开她的,但是没等他来得及避开,就已经被张芳叫住了。
张芳见到邵伟总是乐呵呵的,邵伟也不是不明白张芳是什么意思,不过这男女之事总是你情我愿的,一个人总是成不了事儿。张芳对他很好,在学校的时候没少接济他,张芳曾经明确地跟他说过,她爸只有她一个女儿,什么事儿都依着她,只要邵伟说一声,她都能尽可能帮他办到。其实也就差一句话没有明说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什么事儿都能帮你办到。从内心来讲,邵伟是很需要她的帮助的,只要她老爸答应,别说是上海,出国也是没有问题的,她爸可是这里数一数二的矿老板,没有人知道她家里有多少钱,恐怕连张芳自己都不知道她爸有多少钱。张芳的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父亲在这镇上也算一号人物,看准了商机,利用国家的扶助贷款来投资开矿,没两年不仅还了贷,还赚到了自己的小金库。前些年这镇上还没有银行,连农村信用合作社都没有,她父亲没少跑到县城里去存钱。之后又从乌江上运回水泥,盖起了这镇上少有的楼房,令周围的人羡慕不已。
本来凭他的条件再找个媳妇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又一个致命点就是他的女儿张芳,他带回家的女人都被张芳扫地出门。张芳时常跟他说起这些事情,每次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似乎特别自豪,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她的手中一样。邵伟对她没有好感可言,但是也不讨厌。虽然如此,但是却无法对她冷淡,兴许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可以帮自己实现去上海的梦想。
张芳问他昨天为什么突然不上课就走了,今天却在这里闲逛,不想考大学了啊?依然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邵伟只是说家里有点急事,今天上街来买点东西。张芳还想跟他说点什么,邵伟说还有事情要忙就走开了。张芳不依不饶,跟在邵伟后面进了供销社。邵伟也不管她,挑了两包水果糖拿在手里。张芳见状问也不问直接走售货员面前问邵伟手里拿的东西多少钱,就把钱给付了,顺便问售货员要了一个塑料袋。邵伟也很自然地把挑好的东西放在张芳手中的袋子里。邵伟走出供销社,张芳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张芳问还需要买什么,邵伟说还需要买些冥币。张芳站住想邵伟要买冥币干什么,当抬起头时发现邵伟已经走远了,于是快步跟上。两个人买完东西,邵伟说你回家吧,我要去李村办事了。张芳说我陪你去吧,邵伟却从张芳手中拿过东西,说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会很快回学校的。
邵伟很明白张芳想听什么话,但是他说得很有分寸亦很高明,说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可以让张芳理解为邵伟是因为她而快点回去,但是这话说得很有余地,也可以完全理解为跟张芳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家里的事情解决好了就回去。在张芳这里,邵伟也就做到游刃有余了。
等张芳走远了,邵伟回到供销社把娟子早上给他的一百块钱换零,把刚刚张芳花的钱放在了一边。邵伟想,自己的储蓄又多了一份,也就意味着离上海梦又近了一点。
四
从鬼佬家出来,邵伟觉得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甘愿忍受欺骗的,就像这鬼佬,骗别人,也骗自己。
鬼佬家可谓是门庭若市,每天只要动动嘴,装神弄鬼一番,就能挣个百来块钱,而且糖果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有断过,对于鬼佬来说,这些仅仅只是物质上的满足而已,当人的物质问题解决以后,便是精神上的满足了。鬼佬在远近的村子中获得了绝对地位,百分之九十的人对他无不是敬而远之,这不仅仅是社会的地位,在精神上也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不过邵伟也管不了这些了,只要做好这些,奶奶放心了,那个女人也不再闹就好,心里清楚得很,对被困在地下的父亲来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知道被困在地下的父亲怎么样了,会不会跟田二毛的父亲一样,长眠地下,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或许在内心深处,这就是他最期许的结果呢。不敢再想下去,应该不可能的,那个人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去上海一定还有别的什么路。
回到街上的时候,碰到了表哥李飞的女朋友杨静,邵伟正想叫住杨静,问问她最近怎么没有去家里玩了,却发现杨静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棉絮、床单等东西,这个人不是李飞,是田二毛。没等邵伟开口,杨静先叫住了邵伟,说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你了,最近学习还好吧,高三了,要好好考出去啊。
杨静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得有些生涩,像是挤出来的一般,勉强中略带着一丝不甘。这样的杨静让邵伟觉得陌生,他一度认为杨静跟表哥是最般配的,他们之间有真正的爱情,而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邵伟心中所认可的生活,看到太多村里的青年男女安心听从父母的安排,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他心里替他们不值。
田二毛也走过来跟他打招呼,说你小子长个了,越来越结实了。田二毛说话间刻意地贴着杨静。杨静显得有些不自在。
邵伟很直白地问:你们这是?
田二毛抢在杨静前面说我们下个月初三结婚,到时别忘了来喝一杯。脸上的肉随着笑容挤成一团。
邵伟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杨静拉着田二毛走开了,说事多,要先走了。看着两人的背影,他似乎看到李飞沉闷地瘫坐在地上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或许很多时候人们抽的并非烟本身,而是郁闷的心情。
邵伟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李飞就坐在堂屋门口。李飞看到他回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抽自己的烟。邵伟顿在他身边,也给我来一根吧。
李飞侧头看了看他,将信将疑地递了一根烟给他,接着掏出火柴给他点燃。邵伟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烟慢慢地放进嘴里,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是童年的记忆,含在嘴里的,是安全和平和,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邵伟贪婪地深吸了一口,结果就像一股烟侵入五脏六腑肆虐,眼泪都被呛出来了。李飞笑笑,在他的背上拍了拍说,不会抽就不要逞能,学大人做事。
邵伟没好气地说你还笑得出来,杨静姐都要跟田二毛结婚了。
李飞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别过头去,习惯性地用手指弹弹烟灰,深深地吸了一口,只是这一口吸得太贪婪,吸得太心不甘情不愿,眼泪决堤般的被呛了出来。李飞带着哭腔说,我求她,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可是她就是认个死理,要听她父母的,嫁给田二毛那个流氓。他父母图田二毛个什么,不就图他那份工作和银行里的那点破钱嘛?我还年轻,钱可以慢慢挣,可是她们家一刻也等不了似的,下个月她们就要结婚了。
你说田二毛他凭什么呢,以前上学的时候没有你成绩好,论人品和长相跟你简直就没法比。可他现在却过得比你好,这是为什么呢,你想过吗?
人家命好,又个好老子,走的时候给他留了这么多钱。
不,你错了,要是他老爸没死,他老爸就是挣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田二毛就别想进派出所工作了。
李飞愣愣地看着表弟,这个只比他小四岁的表弟心里的想法比他还多,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小年纪的脑子里藏了那么多奇特的想法。村里人大多都各安本分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可是他偏偏不,要做梦都在想着要走出去,去他梦想的上海,去寻找她的母亲,去寻找那充满穿着小开衩旗袍的弄堂。
李飞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邵伟却沉默不语了,是啊,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最后的结论不就是如果父亲死了,得到一笔赔偿,就可以永远地走出这大山,顺着这乌江,去长江的尽头,去母亲信中所说的那个遍地都是黄金只等着人去挖的地方。
邵伟。银铃般的声音把邵伟从深深的矛盾中拉了出来。邵伟抬头一看,是苗婉玲。苗婉玲是乌江对岸苗寨的,也是他现在的同学,跟他有着同样的梦想,要走出这片大山。
邵伟立刻不自在地站起来说你怎么来了?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邵伟很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那么的快乐。邵伟分析过,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的梦想,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或许就跟张芳为什么对自己很好一样的原因。
苗婉玲说你走得那么突然,我想肯定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今天刚好是星期六,我就过江来看看你,顺便提醒你就算回家了也不能耽误学习。然后看着旁边的李飞说,我说得对吧,表哥?
李飞赔笑道,你小子该知足了,看你同学对你多好。说罢还向邵伟眨了眨眼睛。
邵伟显得更不好意思了,说婉玲老师都布置作业了吗?
老师说现在我们先复习一下高一高二的内容,下个星期就开始进行第一轮复习了。婉玲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有信心。
娟子突然从院子外面急匆匆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邵伟,赶紧去矿上,已经有人被救出来了。说罢又匆匆地往院子外面跑。
邵伟立刻对婉玲说不好意思,我要出去有点事情,你先回去吧,我很快就会回学校的。婉玲点点头,跟着邵伟、李飞一起走出院子。
邵伟他们到矿上的时候,矿上围满了人,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多了很多县里来的警察和消防兵,而镇上派出所的人都只在外围维持治安。
矿井里不断有人被抬上来,娟子和奶奶早已抱在一团哭得声嘶力竭。邵伟已经变得木讷,那白布下面或许就有自己的父亲,可是他没有力气去掀开那些白布,只要没有确定,就还有一丝生的希望。
当最后一个人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据说尸体已经浮在了水面上。娟子和奶奶和被村里的人抬着回去的,邵伟是被李飞扶着回去的。
五
女人把一个红色存折放在邵伟的手里,李飞帮邵伟拿着行李包。女人说,到了那边跟着你妈妈好好过日子,好好上学,假期的时候回来看看奶奶。这些钱是你父亲给你留下来的,该花的地方就花,别委屈了自己。
邵伟看着女人什么也说不出来,事实上他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可是临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转身走上木船,跟女人挥了挥手。
女人大声叫李飞,到了那边不上班的时候去看看弟弟,如果有空给家里来封信,想家的时候就带着表弟回来看看。
邵伟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在父亲从矿井里抬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可是这一刻他的眼泪决堤了。
乌江的两岸悬崖峭壁,哭声、叮嘱声,在乌江两岸来回撞击,船连同着人,顺流,或许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一直流到长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