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是一个与土有缘的人。
首先是出生。父亲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能在我的家族史中,最光辉的莫过于曾祖父那一辈曾经做过土匪,但真实性有多大,我不得而知。只是偶尔听奶奶说起,她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家早已没落,没落到连媳妇都娶不起。若不是奶奶拖着一双儿女逃难到乡下,可能爷爷注定此生都要单身了。
尽管曾经辉煌过那么一小段时间,但那一段记忆似乎在上一辈人的心中似乎并不深刻。最传奇的莫过于曾祖父因为做过土匪,一次从城里卖完粮食回家的途中被人报复,曾祖父单枪匹马杀了四个人,撑着最后一口气,最终倒在了家门口,临了,也未能进得了家门。自此,整个家族便没落了,一穷二白,并且延及子孙,那一段辉煌历史只成了后辈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是有了这样与土有缘的根,无论从城里逃荒到农村的奶奶多么渴望改变现状,随着哥哥初中辍学便跟着父亲到福建打工,家中又多了一个与土地打交道的人。
哥哥虽然在外面打工,去过不少大城市,还曾经一度去了菲律宾,拿着领着月薪过万的薪水,可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终究逃不过农民的宿命,最后还是得回乡与土为伍,无论走多远,依然是一个农民。
如此,我绝对没有瞧不起农民的意思,反而觉得农民很伟大。无论在时间还是在空间上,他们都是最辛苦的,但是获得回报最少的也是他们,生活在底层的是他们,而最让人看不起的也是他们,最艰难的还是他们。在当下这个年代,最尴尬的依然是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有了新的名字——“农民工”。
所以,中国农民发展到现在,所有一切的不好,例如粗鄙、低下、愚笨,是人们附加给他们的代名词,几乎所有不好的全在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了。并非是要标新立异,也不是要来为农民辩解什么,更不是因为我的父母是农民,所以我爱屋及乌而赞美他们。何况在这里我并不是要赞美。或者这只是一种极其平淡的叙述,叙述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
大地上的泥土绝对不是一动不动地静止在某一个地方,它们和水一样,无时不在流动翻腾,改变或被改变着自己的身世和命运。
我想,泥土成年累月地待在一处,思想总会有不坚强的时候,在它们的内心,是渴望东奔西走,或者腾挪一下身子。
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者说是偶然的一次不经意间,我发现泥土改变自己人生或身份的方式。那是春末,爸爸犁完水田牵着牛回家,他的鞋外和牛的蹄缝里都沾满了湿土,也许是家园的温度加速了泥土的风干,鞋上的土被爸爸抖在地上,连同院落里的树叶、纸屑一起被扫进燃着烈火的石灶里,几天后出灰时又以肥料的形式又被运到地里。
牛蹄上的泥土混合着牛的屎尿,被笨重的牛脚来回践踏、翻搅,和稀牛粪混在一起也被运到地里,或者是水田里,而那时地里或水田里的泥土早已认不出他们的模样,又或者是他们根本不想让别的泥土在认出它们。因为它们无论如何到底是完成了一次生命的历程。
如此揣度这些泥土的生命历程,我竟然忽地湿了眼眶,这些泥土跟那些在泥泞中长大的人何其相似。就那样卑微的,名不见经传的,或者是毫不被发现地,就完成仅有的一次生命历程。
这些泥土就像是那些进城的“农民工”一样,不仅在承载着别人的生命,与此同时,更是在完成自己的生命历程。所以,无论是鄙夷也好,无论是被所有人误解,误解这座城市的文明因为他们而滞后。可是,他们就像是那些泥土一般,沉默地,有时候沉默得令我心疼,悄悄地我行我素地依然翻新着他们的生命,无关其他。
泥土与这些意外闯入城市的人一样,最后的最后,终归是要回到原点——土里。
但,有那么一刻,这些泥土如人一般是麻木的,是无助的,当大树离开它的怀抱,它再找不到根,等着大水来临的时候,便跟着大水走了,去追寻一段不可预想目的地的旅程。
泥土走了,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也离开了,因为出去过的人曾说,外面,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们说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寻找财富,不用与泥土为伍就可以获得的财富。所以可以走失的并不是只有泥土。有的人失败了,在他乡遭遇了不可预知的挫折,到头来还是得守着泥土过日子。也有考上大学在外面当官而离开的人,先是考上了大学,然后在城里当上了干部,发了一笔“财”,可是缩减了一点,回来当了乡长;可是还是想发财啊,于是再发一点财吧,这一次发“财”了,不用劳动就可以吃到饭了——进了监狱。几年之后,再也不想要太多了,就守着泥土过日子吧,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那么这算不算是落叶归根呢?不知道?泥土或许是了解这一点的。
父亲曾说过,他是个有爱情的人。在那个满处是泥土的家乡,爸爸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在当时是唯一的一个。
我不得不说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大抵上还算是幸福的,当然这里要排除身为农民的累。儿时的记忆中,父母很少吵架。她们都念过书,也和城里的孩子谈过恋爱。到头来妈妈还是嫁给了身为农民的父亲,父亲也娶了是身为农民的母亲。
母亲说,曾经就快和一个城里的男孩结婚了,那个男孩也很爱她,可是男孩的父母怎么都不肯接受母亲。原因是嫌弃土里的女孩太土气,用当时的话说,就是连母亲路过的空气中都充满了泥土气息,让他们受不了,甚至无法呼吸。最后结局自然是分开收场,于是与土地结伴的爱情在身份的悬殊下跟所有世俗的婚姻一般,也变得苍白无力。
父亲说,那时城里的女孩还不知道他是农村娃的时候对他真的很好,海誓山盟,那时一切恋人之间有的场景,他们之间也都有。最后父亲谈到他们的婚事时,女孩要求去父亲的家里看看。父亲带女孩回了家,见了爷爷奶奶。可是女孩却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后就悄悄离开了,从此失去了一切联系。
父亲后来再碰到她时,她很落魄地说了一句,当时真后悔没有嫁给你。那时的女孩早已嫁作他人妇,丈夫却因为贪污入了监狱,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随着丈夫的入狱,一切都没有了,女孩也种起了地。那时女孩才知道,种地的男人自有种地男人的魅力。
父亲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已经非常平静,只是现在有多平静,就能想象当时的父亲有多绝望。
因为父亲一度相信,爱情面对泥土就失去了力量。除非是两个都爱泥土的人,才有可能有交集。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在文学网站上认识的一个文友。尽管他是一个铁路设计师,但他却称自己一直与泥土为伴,倒也是个地地道道的与土地为伍的人。
有一段时间在网上遇到他,写的文字皆是悲伤之语,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跟女朋友分手了。他最难过的是,两人相恋了八年,一直分分合合、磕磕碰碰,眼看着已经准备好一切,就差领证结婚,最终还是逃不过分手的结局。
一对相恋八年的恋人,还是分手了,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也曾一度怀疑爱情。
从那时起,这位大哥便给了自己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定位,他说这社会上有白领、蓝领、粉领,那么像他们这种终身和泥土相伴的人就应该是土领。
土领,一个很让我震惊的名词。
大哥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语气与我探讨,何为土领。当他说我们这群人成天地与土做伴,靠土吃饭,衣服上是土的气息,骨子里透的是土的味道。
土领,这个称谓对于他们来说是种心痛,也是种自豪。心痛是因为他们仿佛是群放逐者,哪里荒凉他们到那里,哪里没有路他们到那里,他们也风华正茂,他们也懂得享受,他们也需要支持,他们也知道亏欠家人的太多。
自豪是因为他们造福一方,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们就是一群土里土气的,衣领永远不会是纯色而是土色的筑路者。可是土领人自有土领人的情感,土领人自有土领人牵挂的那颗心。思念仿佛是一种无规律的运动。此时也依然,虽然天色已渐渐泛白,但仍无睡意。趴在床头,给情人写着有可能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一封信。
当大哥与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竟然不知如何宽慰他,因为对于我的工作而言,无非是坐在电脑面前,或者是在会议室内,又或者是在咖啡馆里,虽然来自农村,但早已脱离了土地,自高中以后,便彻底地背叛了,远离了。
原来,土领也有自己的爱情,只是,我们从来都没有关注过,在乎过。我这才恍然,谁说与土为伴的人就一定是粗鄙的、粗放的,因为当大哥与我说起这段感情时,我却觉得比我笔下的任何一段感情都要动人。
可是一切都不在土领人的计划中。大哥不惜花一大笔钱给他爱的人在大学谋了一个大学中文老师的工作。可是就在帮她找到工作之后,她毅然地离开了。她看到他痛苦着、哀求着,可是依然,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投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可是土领人不小气,不会寻死觅活,他还是很绅士地祝福她获得了爱情。女孩结婚的那天,大哥虽然没有勇气前去,却还是托人送了一个红包,至此,算是彻底放下。
我问大哥那个女孩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离开。大哥说就因为他长年在外工作,而没有时间陪她,她需要他花更多的时间陪她,而不是工作。可是她却不知道他不工作就没有她的幸福可言,她一方面要更多的时间,另一方面又索取经济上的打点。不过终究,她说他周身泥土的气息,她厌倦,无法忍受。理由,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嫌弃了他的身份,八年的感情,也抵不过“厌倦”二字。
我不禁感叹,人生有太多的海誓山盟,太多的沧海桑田,太多的机缘巧合,你只需要明白你要坚持什么,就可以。人生对谁都是公平的,你无须去刻意追求什么,只需要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为什么坚持就可以了!记得爱无需理由,需要理由的是你为什么来到人世间,为何去爱!
很多的陌路相逢。也许和土的相遇也是,没有人是注定的。就像那位大哥一样陌路相识,天涯咫尺,感受他的痛苦,明白他在土里的欢乐与潇洒。
陶渊明再出名也只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要采菊,要见南山,终归是一个“土”字。逃不了,也没了逃的意愿。
我们对于土地的一切厌恶,只是无谓的逃避。因为只要活着,就得吃,要吃就离不开土。
在田野的村庄上,重新打起坍塌的土墙,垒起结实的地埂,告诉泥土不要轻易放弃,更不要私自出走,是比播种和收获还要大的事情。春天拉下了一块没有上种,可以少收一点粮食。秋天拉下了几垄庄稼来不及收割,最大的损失也只是少了一些口粮。可一旦村庄里任何地方的泥土走失了,家园就不再完整,也就不再是家园。
我想那位大哥就是家园里的泥土,所有的土领都是,他们比播种更加重要。如果他们走开,家园就不再完整。土领大哥没有为了爱情而放弃走开,或许是没有去强求那原本就不属于他的爱情,而是继续他的土领生涯。
他的爱情也不是失去,而是到来,属于一份土领的爱情即将到来。农民也没有痛苦和低贱,只是他们的世界更纯真原始些。相濡以沫,不如相濡以土。
这就是我,一个农村孩子关于土的情节。我想无论我走到哪里,还是离不开土。即使暂时的离开,我也会捧起家乡的泥土,帮我洗尽铅华。
当我从城市再次回到家乡时,我又重新认识了一个群体——“留守老人和儿童”。几年前离家的时候家乡的土地上还是繁荣一片,可是眼前的家乡已是荒芜一片。原本长满庄稼的土地上取而代之的是高过人的野草。再也听不到壮实的农民们吆喝着耕种的声音,听到的稚嫩的儿童和孱弱的老人在土地里牵着老黄牛艰难地行进。
记得大学二年级的“五一”长假,我去了父亲打工的地方,曾经我以为当是满眼繁华,可到了才知道,满眼繁华是别人的,而父亲这样的人,只是远远地看着满眼繁华,然后继续供养着那些满眼繁华。
再看看这片荒芜的土地,当时很想跟爸说,咱们回家耕田去。可那时这句话终是没有说出口,我知道,如果父亲离开工地,就意味着我要自己承担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那时的我还不具有那样的能力。
奶奶一直说,好好学习,走出去,走出去就好了。如今,我终究是走出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那片土地。只是,在那片土地上等我的人却越来越少。
我工作以后,父亲终究回到了原来的那片土地上,耕种土地,时不时从家里寄一些农产品到我工作的城市,当我觉得原来来自那片土地的东西是那么好吃时,父亲,终究又找回了属于土领的价值。
也许,我也终究会回应那片泥土的召唤,回去,回去,做一个与土为伍的人,即便是土领,又如何?
(二)
土领与生俱来跟土就有一种欲离不舍的暧昧、弃之不甘的无奈。
土领们跟城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一辈子在充当房奴的角色。甭管家里面有多困难,哪怕是债台高筑,也要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土领从生到死,最大的追求就是要有一栋像样的房子。奶奶曾经跟我说过,在我出生的时候,当接生婆告诉父亲是个儿子时,父亲居然哭了,接着从他嘴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怎么建得起房子啊”!
因为对于土领来说,他们除了要拥有自己的房子之外,还得给儿子准备房子。稍微有些办法的土领,儿子结婚前肯定会为他们盖一栋房子;没有什么办法的土领就会把自己住的房子让出来给即将结婚的儿子住,而自己则用几根木棍、几块石头、几捆茅草,顺着已经属于儿子的房檐搭一个茅草屋,自己就住在里面,就算是房产的转接了。儿子娶个媳妇回来若是待不得父母,土领们只得另择地而建,房檐都不让接。儿子越多,土领的房子压力就越大,女儿是不用建房子的。很多时候女儿多,对于土领们要建房子是件好事情,也不乏有土领开出的条件就是要娶我女儿可以,出点钱给我盖盖房子再说。尽管如此,土领的行为其实一点都不过分,只是生存状态如此,无可奈何而已。大多数时候的土领,都是傲骨铮铮的。
可是仅仅有房子是不够的,还得有自己的院子。这院子跟房子是一体的,缺一不可。对于土领而言,有房子没有院子,那是决计无法在那个地方长期居住的。现代大部分城里人都不缺房子,但是缺少院子。尽管现在许多人谈到房子就唉声叹气、怨声载道,可是真正睡大马路的人还是寥寥无几。大多是租房子的想买房,有了房子的想要更大的,甚至是别墅。然而城里人真正拥有自己的院子的,确实没有几个人。
在大城市里,有院子的房子不多。北京的四合院,是典型的院子型房子,而且基本上是一家独有的;上海的石库门式的房子,也算是带院子的,只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好几家公用的。可是土领的房子就不一样,只要有房子,必然有院子。
院子之于土领的意义是深刻的。春天是播种的季节,院子在播种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土领通常是上山去采集黑土,把黑土倒在院子的一角铺开来,用水拌上黄泥和农家肥,一根竹签把铺开的泥土划成一个个小方格,每个小方格里面放上两粒玉米,玉米的生命便是从这院子里开始的。当玉米发了芽,土领们便把它们移植到土地里去,开始第二次生长。玉米种下去后,已是夏天。土领们又要忙着种水稻了,水稻苗的培育也是在这院子里完成的,与玉米芽的培育工序基本一致,当稻苗从一粒粒稻谷里面蹦出来后便被移到水田里面去继续生长。到了秋天,土领们在院子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先是玉米的收获,玉米成熟后便会被摘回来一粒粒晒干。土地多玉米多的人家,院子不够大的话还得去借用别人家的院子。借别人家院子这件事情对于土领来说是最难以启齿的。所以无论房子多么简陋,哪怕只是几根柱子和几块石板搭建而成的,但是每家每户的院子都会竭力开拓得宽些,更宽些。
劳动力充足的人家便去山上采石来把院子围起来;有技术的便自己刨个土窑,烧一整窑的砖围出一个院子;再寒碜一点就去山上挖来荆棘栽在院子边上,荆棘中还会栽上一些芍药、四季红和一些果树。这些院子有一些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院子里必然是一块平整的土地,院子的边上必然会种上一些竹子和几颗果树,几株花草也是必不可少的,院子再大一点的也会种上一颗花椒树,或者翻出一块地来种上一些蔬菜。在北方院子更是十分讲究,就现在遗留下来的院子来看,许多常常不止一个院子,而是数个院子沿中轴线层层递进,组成一个个有纵深感的空间,有词曰“庭院深深深几许”便是形容这类几进几重结构的院子,山西的平遥古城不乏这类的院子。不过这些大都不是土领所能住得起的,在这里姑且按下不表。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领。母亲是侗族人,父亲是土家族人。这两个民族对院子都是十分考究的,这院子的意义也是大有深味的。土领的院子跟围墙是有本质的区别,最早的功用是防盗,发展到现在最重要的也是防盗功能。而院子则不一样,它的高度只在一米左右,没有围墙那般封闭,也没有旷野那般开放,它是一种文化,独属于土领的文化。院子是旷野到屋子之间的一种过渡,或者说是一种铺垫。旷野是绝对的公共空间,屋子则是绝对的私密空间,院子的存在,则是这两种空间的一个过渡。从环境的角度来看,院子更是自然与人工的过渡。
现代的建筑大多都已经没有这种过渡了,特别是城市里面,大家住在一栋公寓里,仅有的公共空间就是走廊和楼梯,从外面回来便直接进了家门,而每家每户的距离也就一墙之隔。或许是大家隔得太近,所以各家把各家的窗户上都罩上了铁笼子,门外再装上一道防盗门,如此一来,虽是一墙之隔,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这样的房子格局已经成为一种主流,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使然,几乎全世界都已经进入了蜗居的时代。其实现代的人大多都是蜗居般的思维,随大流,群体无意识,喜欢即此非彼,往往做事缺乏必要的过渡,缺乏缓冲。住在那“鸟笼子”里面,要么进去,要么出来,少的就是一个院子的过渡。
不过这样说不免有些把院子的功能说得太神奇了些,它怎么能改变人的思维和行为呢?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无从举证和考究,只是这院子对土领来说却是无比重要的。母亲喜欢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花木,父亲喜欢在院子里种上几颗果树。脑中存在的童年记忆,大部分都是那院子里面的事情。我家的院子里长满了魔芋,母亲离开之后,父亲去了外地打工,我跟奶奶还有哥哥平时就是靠着这院子里面的魔芋来挣零花钱的。院子左手边的土地都是以前父亲母亲在家种田种地时下种盘来的黑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种下几个魔芋头,她走后不到三年院子里已经长满了魔芋。秋天是魔芋收获的季节,奶奶用锄头把魔芋翻出来,连夜做出魔芋豆腐,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和哥哥用水桶挑着奶奶做好的魔芋豆腐去串乡卖。秋天也是魔芋豆腐行销的季节,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收获稻谷了,家里免不了请个帮忙的人,而这魔芋豆腐是待客的好菜。从小学到初中,这院子里面的魔芋都是我主要的经济来源。这时院子给予我永生难忘的记忆。
院子装载着我童年全部的记忆。院子右边的角落里有一颗樱桃树,到了成熟的季节,我便会带上同学来院子里摘樱桃。如果说契诃夫笔下的樱桃园意味着新生命,那么院子里的这颗樱桃树便是我童年全部的友谊。被邀请来摘樱桃的,必然是自己最交好的朋友。也是在那院子里,我播种了我的理想。小雄的家庭背景跟我有些相似,他是自小父亲过世,而我是自小就没有母爱。童年时,我们走得最近,共同语言也多,因为我们都是吃过许多苦但是却依然有着美好梦想的人。我们刚上初中那会儿,小雄的家庭再次发生裂变,他不想回家,便索性住到了我家,我们一起上学,一起上完晚自习后走过那段长长的山路回家。披星戴月,从未中断过。
还记得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小雄说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十年,等十年以后我们看谁更有出息。如今已经过去五年了,我上了大学,小雄却在我上初三那年放弃了学业外出打工,后来的境遇似乎有些凄凉,可是小雄说他不后悔,因为我们都信奉自己选择的路,哪怕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小雄到杭州的一家电子厂打工,右手的手指被机器缴断,得到了十几万的赔偿。回乡开了家影碟出租店,过上了属于自己的日子。我上大一的时候,小雄告诉说他已经当上父亲了,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我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们的那个十年之约,他笑笑说我还记得你家那个院子,一个曾经播种梦想的院子。
在土领的人生里,院子就是他们的人生哲学。若是外面来拜访的人,必定会是先在那院子里寒暄一阵。深交之人,主人便将其从院子引到内屋去,说些私密话;如果只是来串门侃大山的,那就搬张椅子坐在院子中闲扯一番。院子此时顺其自然地避免了当代社会住房的社交尴尬。在城里,一个不太熟的人来敲响了你的家门,是进来还是就站在门外说话。站在门外显得尴尬不礼貌,可是迎进屋子又显得有些不情愿,时常让人处于两难的尴尬选择。之所以说院子是土领的人生哲学,因为院子就如土领,或者说土领就如院子一般从来不会断然拒绝别人,哪怕是拒绝,也中有个过渡,从小门把你迎进来,要拒绝,也是敞开了怀抱,让你在这宽广的怀抱里畅游一番,却又不让你走进最私密的地方(内屋),再把你送出去。若是要接纳你,也是敞开了心怀接纳你,若是在这院子里入了心,再把你请进灵魂的最深处,那便是内屋了。
文明是个很难言状的词汇,更多的时候像是个怪圈。大部分土领曾经一度住在用竹篱笆围起来的石屋、木屋里面,有钱人便住在高楼大厦里面,电梯房对于土领来说那是新鲜玩意儿。可是当土领终于有一天也搬进了梦寐以求的电梯房里时,却发现住电梯房的有钱人都忙着去郊区乡下买地盖带院子的别墅了。
可是土领在那洋楼里终是待不住,他们说接不到地气,心里闷得慌。大姑妈一家人在十六年前随着大姑爷的升官举家搬到城里去了。可是十六年后,大姑爷退休以后,却心心念念想要回老家盖一栋房子。大姑爷说叶落归根,趁手脚都还利索的时候赶紧回乡自己亲手围个院子,盖栋房子,闻着土气,睡得踏实、舒心。
根据黑格尔的三冲突理论,现代人有着三重疏离。首先是与上帝的疏离,此“上帝”指的是人的信仰,当代中国人其实是很可怕的,大部分人是没有信仰的。但是土领不一样,他们有信仰,道教的理念在他们那里刻骨铭心。其次是与他人的疏离,此“他人”泛指我们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人说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当代一样骗子多,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感。但是土领天生就是认死理的主儿,也有人管这个叫一根筋。最严重的是人与自然的疏离,当代文明所取得的成就,从很大程度上来说都是牺牲生态环境而换来的。特别人与土地的疏离,有如连接母体与婴儿的脐带,院子是人与自然最后的一点牵绊。
我家也曾是有院子的,但是2008年被一场大火洗礼后,院子便变得破败不堪了,房子虽然建起来了,可是院子却怎么也恢复不起来。曾经的那些花草树木断的断,死的死。我想等篱笆上爬满了绿藤,开满了迎春花,荆棘从土里钻出来,沿着土墙篱笆把房子围起来,这院子才能恢复。
尘归尘,土归土。不,这话得改一改,一切都要归于土。然院子,乃人与大自然最后的一点过渡带,守护好这与自然的母亲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