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今日易言给予场上众人的震憾太多了,以致于众人在听到他说出这一句几乎将他自已几十年的清名都断送掉的惊人言语之后,竟都一片哑然。
朱垂文哪怕是早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却也在此刻震惊地张大了双眸。
易言丝毫没有在意众人的反应,接着说道:
“当初,大将军被押解回都之时,先皇……”
“易卿!”
勾陈听到易言提起“先皇”二字,连忙怒吼一声,但易言却没有理会,仍高声道:
“先皇暗自命我编造大将军反叛罪名,当时九安刚刚出世。而在不久之前,我还让女儿和大将军二子指腹为婚。
但纵然我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儿女亲家,可我还是为了前程仕途,写出大将军及凤翔军罪状一十二条。
先皇凭着这一十二条给大将军定下了叛国罪,并要屠灭大将军满门。所幸上天垂怜,魏铁鹰所率昊鹰卫只抓住了将军夫人和数名忠心奴仆。
而少将军却死里逃生,并一直活到了现在。”
易言说罢,也不起身,将身子慢慢转向朱垂文方向,声音颤抖道:
“易言愧对大将军,愧对嫂夫人,愧对少将军!”
朱垂文现在那儿怔怔出神,他一直渴望着知道全部凤翔军覆灭的真相。而现在,当他真正知道的时候,却又显得这般不知所措。
易言不等朱垂文将他扶起,而是起身望向勾陈:
“陛下,臣在悔恨和痛苦中虚度二十年。每至夜深人静之时,甚至都能想起当初审问大将军时,大将军依然和臣谈笑风声时的神态,还能想起他那时候像是看破一切后对我的体谅。
好在今天我终于说出来了,陛下,臣请陛下为大将军一家,为凤翔军全体将士平反!”
众人视线立即集中在勾陈身上,直到朱垂文走到易言身边,慢慢地将手搭在易言的肩膀上:
“易叔叔,父亲不怪你的,我知道的。”
易言双眼通红,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应朱垂文,而是再一次地大吼一声:
“臣请陛下为大将军一家,为凤翔军全体将士平反!”
勾陈袖袍里的紧紧攥起的手,都已经缓缓地滴落着鲜血。可他仍是敷衍说道:
“此事事关重大,待朕举行完婚礼再与诸位卿家商议。”
说着他便要牵着易九安往高台上走,但朱垂文却将一块儿凤首玉佩高高举过头顶,高喊道:
“南越大将军朱骧之子,凤翔军统帅朱垂文在此恳请南越皇帝陛下为我父亲和袍泽平反!”
混迹在凤翔军中的马幼平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在心中给朱垂文大叫了一声好。
“还记得我和小师弟曾在大楚边境看过一座埋葬了两万大楚边军的坟茔,更记得当初小师弟曾说过的话‘巫郡以西,埋有白骨二万余,不得名;西羌以北,尚有硕鼠两百斤,不惜命。’
我看,就在你这南越之地,就在这片天姥山上,便有无名枯骨五千余,至于那啃咬国家的硕鼠。越帝,你猜又有多少斤啊。”
熊心此时也向前踏出一步,笑意玩味地看着勾陈。
邓艾则是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
“陛下对待已故功臣尚且如此,就不怕寒了你南越将士的心么。”
场上众人早就已经噤若寒蝉,尤其是那帮子南越庙堂之上的官员,甚至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都不由得瞥了瞥本来会在今日成为皇亲国戚的易言,心说这世上还有这般样子的父亲。自己亲闺女出嫁不好好观礼,反倒是要逼女婿就范,而且这个女婿还是一国之君。
只见易言跟公叔长风低语了几句,公叔长风点了点头,便抓住易言脚尖轻点,腾空而起。
一阵风过后,易言和公叔长风早已经在勾陈极怒的眼神中站到了那高台顶上。
易言顺势坐下,也不去管自己现在所坐的地方到底有没有违天下之大不违。只是从腰间抽出一把紫色竹笛,放在唇边忘情地吹奏起来。
他只知道在这里,他所吹的笛声能传到很远很远,说不定能传到九霄碧落,说不定能传到地底幽冥,说不定能传到一位喜爱紫竹的女子耳中,说不定能让她在奈何桥上慢些行走。
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小声抽泣着,却又动不了分毫。就在今天早上,易言将她推上轿子的时候,她便已经中了易言命人调配好的迷药。
所以她只能任由勾陈在朱垂文面前将她的手一直握着,只能任由易言慢慢地走向绝路,只能任由易言登上高台却阻拦不得。
一曲过罢,易言缓缓起身。他目光柔和道:
“少将军,重立凤翔军旗!”
朱垂文看向马幼平,只见后者目光灼灼,从身后包袱中,拿出一面稍显破旧的旗帜,和几名凤翔军将士一同将那面旗帜挂在了一根巨大旗杆上。
随后朱垂文身后五十余人凤翔新军一同看向旗帜,高声喊道:
“吾等凤翔新军于天姥山巅继承先辈遗志,必以血肉捍卫凤翔军威,捍卫凤翔军魂,必将让凤翔军旗,在此飘扬于九州之上!”
一席话后,端的是豪气冲天,在场凡身行伍之人,无一不心头一震。
嬴峰垒悄悄走到齐国使团处,与宋玉商议些什么。而姬秋雪则是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在脑中谋划着未来可能与这支军队进行的交锋。
勾陈面色青紫,在他看到这支仅五十人的军队时,心中早已是妒忌的无以复加。
不仅是因为这支军队所表现出的气势,更是他们让他想起了那位教他学剑,陪他玩耍的伯伯,和那位死去多年的好友。
“哈哈哈,不愧是大将军的种。行了,还耍什么威风。你媳妇儿的手都已经被人牵了大半天了!”
就在众人都在为易言这没来由的话搞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易言却已经转身面向那极为险峻的悬崖,他大笑道:
“我大越山色瑰丽雄奇,我大越湖光清雅秀丽,我大越人才济济不输东齐,我大越佳人窈窕吴地难比。
我易言不悔生在大越,不悔死在大越,我只恨这脊梁立起来太迟,只恨这站直的滋味儿享受的太晚!”
说罢,他一挥竹笛,指着勾陈留下一句足以让后世百年说书人都说不尽兴的豪言之后,便怀抱笛子,大笑着向着悬崖纵身一跃。
只听他笑着骂到:
“就你这小兔崽子,也配娶老夫的女儿!”
可能是这声音过于洪亮,亦或是这句话在众人心中带来的震撼无以复加,以至于让众人皆忽略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悠扬的女声,正苦涩地低吟了一句: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