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朱垂文回到了那间算不得破败但却极其简陋的茅草屋里。爹娘早已睡下,唯有朱扬采还在客厅里坐着,跟一束不停摇曳的烛光一起,等着朱垂文回家。
“回来了?初入庙堂,感觉如何?”
朱扬采一边帮着朱垂文擦洗头发,一边笑着问道。
朱垂文笑了笑,眼神复杂道:
“挺好的,咱们陛下还真是一位明君,还有那几个将领端的是好汉子,不过与我兄长相比还是差了那么一些。还有啊……”
“要走了?”
朱垂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问住了,眼神呆滞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着怎么回答。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我弟弟。”
“啊?”
“呵呵呵,我那个弟弟啊,虽然书读得多读得好,却永远学不会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就像是一扇紧紧关上的门,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打得开。
他不会主动叫我哥,不会主动干活,不会主动为爹娘夹菜,更不会在金榜题名后再回来看看我们这个不成器的家。
我相信,不仅是我,爹娘应该也早就发现了,因为你虽然和我弟弟长相相同,但却要比他好上太多太多了。”
说到这儿,朱扬采突然握紧了拳头,他的脸色通红,额头处还有着几根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愤怒一般。
他怒视朱垂文,低吼道:
“但你记住了,无论我弟弟如何的不好,如何的生性凉薄,他也都是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
你若是将他放回来,他状元郎的身份你可以继续顶替,我只要他回来。”
朱垂文木讷地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感动。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自己的兄长,想到他们如果在自己身边想必也是何现在一般,想问却又不敢问自己儿子的真实处境,生怕自己听到一些根本无法接受的消息。
“既然如此,明早你便将我弟弟换回来吧。那庙堂之上也由你继续待着好了。我们生来就没有吃官饭的命,以后不去吃也就罢了。”
朱扬采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他刚刚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弟弟并没有生命危险,那只要能保住人,什么官位财帛都不过是些不堪入目的烟尘而已。
朱垂文坐到朱扬采身边,露出了一个很是愉悦的笑脸:
“哥,其实我并没有和你弟互换身份。”
“我都答应将官位给你了,你还要装下去么?”
朱扬采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勃然大怒,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发作,将面前这位与自己弟弟长相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好好地揍上一顿。
“哥,听我讲个故事好么?”
朱扬采没再说什么而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朱垂文讲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是说在那个世界里,你爹也叫朱骧,还是大将军,你哥也叫朱扬采,还是个太监?”
听完朱垂文的故事,朱扬采先是唏嘘不已,随后差点儿把下巴给惊吓的脱臼了。
“是啊,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都没能认出兄长,害的他在南越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唉,我真是无能啊。”
卧室中突然传出了一阵低沉的哽咽声,朱垂文和朱扬采同时变了脸色。
“娘?”
他俩同时试探地轻声唤了一句,不消片刻,妇人便披着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
“孩子呀,你的命真是太苦了。”
妇人哭哭啼啼道。
朱垂文连忙去扶住妇人,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他的眼眶微红,但却温和笑道:
“没事儿的娘,我很好,真的很好。这外面风大,您到里边去歇着,我跟哥哥也马上就睡了。”
“孩子,你若是不嫌弃,就干脆留下来。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说着说着,妇人又流下泪来。就连朱垂文都有些动容,不过他仍是笑道:
“你们本来就是我的爹娘和兄长啊,这里本来也就是我的家。我还想接着和爹一起种地和哥一起打猎,接着吃娘做的那天下第一好吃的饭菜。
但我在外面还有哥哥和兄弟需要我去救,如果我不去,岂不是折了爹娘还有兄长的名头。
对了,那里还有你们的儿媳妇儿,到时候我带着他们一起来拜见爹娘。”
“好好好,那娘就在这儿等你们过来,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做上一桌最美味的吃食。
文儿,明日吃了饭再走吧。想吃什么跟娘说,娘再给你做上一桌。”
“嗯,娘,早些睡吧,夜里风冷露重,别再给吹坏了身子,到时候爹可又要揍我了。”
妇人欣慰地笑了笑,看向朱垂文的眼神里更是多了些悲悯,心想若不是年少时便遭逢不幸,又哪里有这么懂事的孩子啊。
“好,娘这就去睡,你跟采儿也早些休息。”
朱垂文点了点头,将妇人扶进屋内。见汉子仍是鼾声如雷,便也就放心了。
“当家的,这孩子的命真苦。若他真是我们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啊。”
汉子的鼾声停了一会儿,没多久却又再一次的响了起来。
几十年的风雨同舟,妇人如何不知道在他身边躺着的这个汉子是有多么重感情,又是有多么的死要面子。想必这时,他应该也已经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了。
想到这儿,妇人不禁笑骂了一句“老东西”,便也合上眼睛,开始在心里思虑着明日为朱垂文做些什么吃食。
第二天早上,妇人早早地就起来了。她走出屋外却发现并没有朱垂文的身影,只有朱扬采一人在看着屋檐下滴落的水滴,愣愣出神。
“你弟弟走了?”
妇人轻声问道。
朱扬采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说:
“他留下了一封信,娘您要看看么?”
“不看了不看了,那孩子不是个矫情的人,娘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就好。
只要能再见面,有没有信都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朱扬采没来由地有些心酸,因为除了那封信和一本连夜写就的《十二奇策》以外,朱垂文留下的东西便是屋外那泥泞路上一对一对的坑洞。
或许在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有一个青年恋恋不舍地走出这个他只来了不到一天的屋子,每走一步都会朝着门前的那颗梧桐树下跪,叩首,就像是在跪拜那对儿刚刚认识的夫妻一般。
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回头再看那茅屋一眼,似乎他只要再看一眼,就会这场别人赠与的大梦中,彻底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