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垂文跟着几个官人进了会稽城,先是去唤了一身红色描金华服,随后又在他们的带领下乘上了高头大马。
虽然下着天空中仍然飘着纤细的雨丝,但会稽城中的百姓似乎热情不减,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跑出自己的家门,观望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新科贵人。
尤其是那些会稽城中的女子,一旦找到机会便往人前挤,许是想着能够得到某一位贵人的青眼,随后便能辉煌腾达吧。
朱垂文对此也是颇感无奈,虽然他自小以来便一直很向往着这种情形,但是真倒了这一步,却又觉得有些麻烦。但也与另外两人在城中百姓地夹道欢迎下朝着皇宫走去。
几人来到了皇宫大殿,按着司礼太监的指引走到了大殿中央,朝着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躬身拱手,山呼万岁。
朱垂文偷偷一瞥,发现在那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君主正是勾陈,但他却不像朱垂文认识的那般温润如玉。其身上似乎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威势,隐隐约约给人一种霸道的感觉。
在其下方,则自有文武官员分列两旁。文官之首仍是朱垂文的老熟人文仲,在其身后所站之人则是先前才用性命跟朱垂文尽释前嫌的南越太宰易言。
至于武官之首,却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原本应该由朱骧站立的位置现在变成了老将石不转。
他仍是一身的黑甲,但竟佩刀穿履,可见其身份之高和权力之大。而在他身后所立的两人却让朱垂文大吃一惊,那两人一个膀大腰圆,虽然一条腿看起来有些微跛,但整个人就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大刀,一看便知是当世虎将。
另一个虽然有些瘦弱,但身上却似乎带有一种出尘之气,尤其是那一双眸子,透露出了无可匹敌的桀骜精芒。这两人不是那早已逝去的林三斗和种业又是何人?
“状元郎请近前来,待朕一观。”
勾陈的声音威严而冷酷,让朱垂文在心中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应了声“诺”,便弯腰拱手,十分恭敬地走上前去。
勾陈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对眼前这位状元郎相当赞赏。只听他说道:
“卿家策论的内容,朕已看过,对其中‘乱世当用重典,盛世需靠文化。’这一观点颇为赞赏,然卿家之言论却惹恼了我朝的一位重臣,卿家可知道是谁么?”
“臣惶恐!”
朱垂文也不抬头,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言语间可并未流露出半分惶恐之意。
勾陈看朱垂文的眼神更加满意,他笑了笑,朝着文官所列的地方看去道:
“文太师,人朕可给你找来了,不知道太师感觉如何啊?”
现实中的勾陈对文仲一直执子侄礼,但现在的勾陈却是一位真正的上位者,将生杀予夺全然握在手中的上位者。
文仲脸上透着一丝慌乱走出,弯腰拱手道:
“我大越人才济济,状元郎更是万里挑一,当日老臣虽对其文章有些不太认同。但今日见过状元郎后,觉得其仪表不凡颇有风度,再在心中回味其文章内容时,才发现当初是老臣有失偏颇。”
朱垂文见文仲如此模样,心中不由得犯了嘀咕,心说原来那个老神在在的文太师怎么在这幻境之中变成了个唯唯诺诺的点头虫了,这世道变化的还真是快啊。
勾陈冷笑道:
“呵呵呵,文太师谦虚了,那日令徒的策论朕也看了,表面上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能得到文太师与其他几位副考的赞赏,想必其中也有些不凡之处吧。”
文仲连忙跪下,手足无措道:
“那日老臣老眼昏花,评判有失偏颇多亏陛下前来御笔钦点,不然险些让我大越痛失一位大才。
老臣有罪,求陛下看在老臣年迈的份上,宽恕老臣。”
“诶,文太师,君臣何必闹得如此生分。再者言,你也曾是朕的老师。
朕只是随口说说,文太师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说完,他又看向有些愕然的朱垂文笑道:
“不知卿家是哪里人士?家中尚有何人啊?”
“回陛下,臣乃会稽人士,家中尚有双亲与一位兄长。”
“好好好,不知卿家可有妻室?”
“不,不曾婚配。”
“哈哈哈……”
勾陈突然抚掌大笑: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人生四大喜事,今日朕占一喜,卿家占一喜。不知卿家可愿再得一喜?”
“敢问陛下,如何有喜?”
朱垂文心中有些不安连忙问道。
勾陈只道是这小子被自己这一惊喜给砸昏了头,也就没在意他的无理行为,接着道:
“大小登科乃是人生大幸,朕想让卿家得此大幸,朕之皇妹年方十七,正是待嫁之时。她曾发有宏愿,只愿嫁这大越最有文才之人。
卿家的诗词文章,不仅朕看过,朕的皇妹也看过,对卿家你更是赞不绝口。
朕想将她嫁与卿家,不知卿家意下如何啊?”
满朝文武在此时都看向了朱垂文,朱垂文身后的榜眼和探花更是对他投来了嫉妒与羡慕的眼光。
朱垂文却浑然不觉,他咬了咬牙,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勾陈:
“请陛下恕罪,臣能得陛下青睐,实乃三生有幸。但臣虽未婚配,却早有心仪女子。”
群臣中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而石不转,林三斗和种业看向朱垂文的眼光却是由平淡变成了赞赏。尤其是林三斗,更是偷偷地冲着朱垂文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朱垂文看着林三斗的模样,心中不由得苦笑道:
“没想到自己这位林叔叔到了那儿都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性子。”
勾陈面色不变,皮笑肉不笑道:
“卿家果然是有情有义的好儿郎,没想到倒是朕失礼了,不过朕虽然和你做不成亲戚,但沾一沾卿家的喜气。
不如卿家将心仪女子的性命与家世报出,由朕来为你赐婚如何?”
朱垂文下意识的看向易言,易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就听朱垂文说道:
“不瞒陛下,臣心仪女子正是易太宰的独女,易九安。”
朱垂文话音落下,全场皆静。但只在片刻之后,在林三斗地带领下,整个朝堂的官员全部笑了起来。
林三斗甚至在石不转愤怒的眼神中指着易言大笑:
“你这老货真不义气,什么时候养了个闺女都不与我们知晓,还把我们状元郎给勾的神魂颠倒,连公主都不娶……”
石不转没等林三斗说完,一脚便将他踢到在地,然后单膝跪地道:
“是臣御下无方,还请恕罪。”
“哈哈哈,无妨无妨,林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再说朕也想知道易卿何时有了一个闺女,竟连朕也瞒着。”
易言连忙走出,躬身道:
“陛下,臣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从来都没有女儿。臣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得知臣有女儿,还跟那女儿互定终身。”
“没有女儿,没有女儿?”
朱垂文失神道。
他没等勾陈发声,便朝着易言所在的方向走去:
“难道易太宰族中没有一个叫易九安的女子?”
“放肆!你小子辱我名声便罢了,竟然还想辱我易家声名?我族中女子从未有一人名叫易九安。”
“我说闹易,你看状元郎这么执着,你干脆今晚回去努努力,跟嫂夫人生个女儿出来,取名就叫易九安,然后嘿嘿嘿……”
林三斗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没忍住多了句嘴,直接就被石不转一脚猛踢在屁股上,从殿内飞了出去。
“让你丫在嘴贱。”
种业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动声色,只是在心中暗自讥讽着。
“卿家,一会儿宴会后,先别回去,朕拍几个御医为你诊治一番。好了,开宴!”
整个琼林宴,朱垂文都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有人来敬酒便喝上几杯,有人来找他交谈,便随便谈论一些,也就没了声音。
宴会后,朱垂文谢绝了勾陈诊治与拍马车送他回去。只是一个人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漫步走着,完全没有半点新科贵人的意气风发,反倒是像一个孤独至极的人,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停停走走。
“我给你一场梦,不好么?”
一个轻灵的女声响起,朱垂文抬眼看去,发现在那一盏孤灯之下,竟站立着一位绝美的女子。
她撑着一把黑色油伞,穿着一身黑色的羽衣,仿佛与这夜色都融合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明。
“想必你便是越骆的护族神兽吧。”
“我给了你一场梦,不好么?”
女子并未回答朱垂文,仍是在一个劲儿地问着。
“好,很好啊。我谢谢你给我的一场梦,在这个梦里,我见到了久违的父母,兄长,甚至知道在那现实之中,我的兄长到底是谁。我更谢谢你,让我在实现了年少时的梦想。让我金榜题名,让我遇见一个贤明的君主,让我能够尽情的施展抱负。可是……”
“可是什么?轮回一梦,黄粱一梦,难道还不能让你满足?难道你们华夏族便都是这么贪心的么?”
“可是没有她啊。”
朱垂文苦笑着叹了一声,而后又接着说道:
“我宁愿没有金榜题名,我宁愿不做什么治世能臣,我宁愿不写什么抒发志向的诗。
我只想和父母,兄长,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一辈子躬耕田园,那怕是一辈子做个庸人又能如何?
其实,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直呆在这里,我愿意用这一生的光阴去寻找她,然后度过平淡的余生,这也就够了。”
“唉,原来不是所有男子,要的都和他一样啊。”
女子捂着胸口,发出了一声长叹,眼神中满是苦涩:
“对不起,有心之梦,我这个无心之人不管如何都没办法给你。既然你没有在梦境中沉沦,那边随时都能出去,你还能待在这里一日,也不过是外界的半个时辰。
皆是无论如何你都得出去,否则神魂便只能陷在此处,再也出不去了。”
“谢谢,谢谢你。”
女子没再搭理他,只是一个人看着那盏孤灯怔怔出神。
朱垂文的身影慢慢走远,女子的身形也渐渐地消失在黑夜中,她用那极其深邃的瞳孔最后看了一眼那盏在风中忽明忽暗的灯,又是哀叹了一声。
“予你一场大梦,轮回半片浮生,
几度斜阳高照,几度细雨渺渺
几度烟波江上不见人,几度幽篁深处再无声
炊烟翠竹茅草屋,秋风秋雨青石路
他饮着一杯苦酒
她望断了天涯路
他登上庙堂,娶了谁家的公主?
她褪下华服,去向云深不知处
……”
黑夜里似乎有歌声响起,像是在唱给一个永远也听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