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垂文看着那个笑容温和的青年，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这个人的面目赫然与勾陈身边那位权势显赫的大太监扬采全然一致。
往昔扬采对他所说过的话，和语气中某些从未被他在意的感情都一股脑儿地冲入他的心里。
“原来他一直都在保护我。”
朱垂文在心里幽幽一叹，脸上悲戚之色更甚。
小弟怎么了，莫不是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跟哥说，哥替你出头。”
青年看着朱垂文阴沉沉的样子，一脸关切地说道。
朱垂文深吸一口气，稍微安定下自己的心绪后才平静道：
“哥，我没事儿。”
“没事儿就成，咱们先和爹娘回家。哥今儿个打了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野兔正好可以给爹下酒，野鸡就留着给娘还有你补补身子。”
朱垂文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把接过青年身后背着的猎物，朝着茅屋的方向飞快跑去。
“哎呀，你慢着点儿。”
妇人看着朱垂文这般模样，心中也是轻松了不少，她又瞪了一眼满脸委屈的汉子，嗔怒道：
“你看，还是采儿有办法，真不知道你这个当爹的有什么用。”
汉子心说，我有什么用？没我你这俩儿子哪来的。
但表面上还是唯唯诺诺地应承，瞅着他这怕媳妇儿的模样，这句话估计这辈子他都说不出来喽。
青年看着自己父母这逗趣儿的样子，也是温和一笑，跟在他们的身后走着。
几人回到了家，妇人走到灶台前开始做饭，汉子则在一旁给她打着下手。
青年刚刚拿起斧子准备去屋外劈柴却被朱垂文一把夺下，青年眼神中透着些许欣慰，却又冲他摆了摆手：
“我小弟以后是要做安邦定国的大英雄的，可不能做这些粗活。”
朱垂文笑了笑：
“我要是连劈柴都劈不好，还哪来的本事安邦定国。哥，你刚刚才打完猎，这些小事儿交给我就行。你先喝点儿水，歇一歇。”
青年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但心里面却很是开心，因为自己这个性子一向孤僻的小弟，今天竟变得这么温和。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在他的记忆里，朱垂文可从来没做过这种粗活儿。
“小弟，今日放榜怎么样了？”
青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朱垂文一边劈柴一边笑道：
“不知道，我还没去看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哥，我觉得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家四口能聚在一起便已经很好了。”
“我小弟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哥相信你。”
朱垂文就在一旁“嘿嘿嘿”的傻乐，也没再言语。
“两个小兔崽子，快回来吃饭！”
约莫到了正午时分，汉子走了出来，一声大吼差点儿把朱垂文手里的斧子给吓掉了。
青年笑着拍了拍他，朱垂文也是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两个荤菜和两个素菜外加上一盆香气扑鼻的野菜汤，这对于他们这种普通人家来说可是只有在年关岁尾时才会端上来的佳肴。
汉子更是破天荒地开了一坛酒，给每个人都倒上一碗，临了还不忘闻闻那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坛，露出一脸陶醉的模样。
妇人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轻声道：
“采儿，文儿快些吃，不然马上菜就凉了。”
朱垂文摇了摇头道：
“应当是爹娘先动筷，之后才是我兄弟二人。”
汉子有些愣神，看着朱垂文的眼神也有些奇怪，总觉得自己这个一笑话少的儿子今天怎么变了一副模样。
妇人笑道：
“我儿不愧是读书人，孩子他爹，你还在发什么呆，你没看孩子们都因为你不动筷子么。”
汉子挠了挠头，大笑道：
“来来来，吃菜吃菜，孩子他娘，你先来一个鸡腿儿。这些年，我对不住你，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
“说这些话做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我还有两个宝贝儿子，我现在已经很好了。”
妇人眼眶微红，还没等汉子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汉子夹到她碗中的鸡腿夹给青年，随后又夹起剩下的一个放到朱垂文碗中。
朱垂文和青年相视一笑，将各自碗中的鸡腿分别夹给父母，不再多言语。
“来来来，喝酒喝酒。”
汉子只觉得眼里有什么东西快要流出来，连忙打了个岔，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正当他们吃饭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之声。只见一位官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很是恭敬地站在茅屋门前，躬身拱手道：
“恭喜朱先生，贺喜朱先生。”
众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片刻后，朱垂文起身走到那人身前，将他的身子扶正道：
“不知喜从何来呀？”
“莫不是朱先生今日没去看榜？此次秋闱，朱先生荣登榜首，已是新科状元。”
众人大喜，汉子甚至直接朝着朱垂文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怒道：
“你小子害的我们陪你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竟敢还将这好事儿瞒着我和你娘！”
朱垂文吃痛地揉了揉脑袋，委屈道：
“我真没去看榜。”
“……”
妇人没有理会这一对儿丢人现眼的父子，偷偷地走进里屋，出来后就递给了那位官人几粒碎银子。
官人大喜道：
“谢谢夫人赏赐。状元爷，今晚在宫中陛下设有琼林宴，到时候小的再来接您。”
“多谢。”
朱垂文微微拱手，这才将那些人送走，他们一家人则继续庆祝。
约莫快到了黄昏，天公竟不作美的下起雨来。朱垂文百无聊赖地倚坐在门口儿，看着红霞下的雨幕怔怔出神。
青年坐到他身边，一手勾住他的肩膀，很是骄傲地笑道：
“怎么样，我就说小弟一定能有一番作为吧。”
朱垂文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还真是多谢哥哥吉言了。”
二人皆沉默了好一会儿，青年才又开了口：
“其实，我是不希望你去做官的。”
朱垂文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似乎是有些不解：
“为什么？”
青年伸了个懒腰，轻叹一声：
“总觉得你做了官，以后便会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总觉得我们以后不会再想今日一般，一家人谈笑风生地坐在一起吃饭，喝酒。
更何况，一入官门深似海，若咱们家本就是官宦世家或者是大富之家也就罢了，多多少少还能给你些支持，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独木难支。”
“哥，你知道吗，我昨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咱爹是大越的大将军手下五千凤翔铁骑纵横九州所向披靡。你则是少将军，年少成名，智勇双全。”
“哦？那看来哥哥我肯定是人见人爱喽。”
朱垂文没有理会他调笑的话，很是落莫道：
“但就在我三岁那年，咱爹因为阻止皇帝与蛮族联合而被文仲设计，五千袍泽在天姥山一战中尽皆身死。
而后父亲被诬陷叛国与母亲一同死在流放的路上，而你早在那一战中便没了踪迹，咱们家最后就剩下我被人救了出来……”
朱垂文声音越来越小，神情也越来越阴郁。
青年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小弟，一个梦你也能把它当真。好了好了，快回去收拾收拾，待会儿你还得去宫中参加琼林宴呢。”
朱垂文默不作声，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门外的雨，青年一手勾住他的肩膀，一手在他的脑袋上重重地弹了一个脑瓜儿崩，他目光柔和道：
“小弟，你记住，你叫朱垂文，我叫朱扬采。无论我们是农户之子，还是将军之子，你永远都是我弟弟。 你若是想出去闯荡，就尽管出去。若是有一天累了想回来，我和爹娘都会在这儿等你回家，我们一直都在。快去吧小弟，接你的人来了。”
朱垂文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冲着朱扬采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无论你现在到底变成什么模样，也无论你到底藏着什么苦衷，我始终都是你弟弟。”
朱垂文看着天空，轻声说着，像是希望这场风雨能够将他的这句话待到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