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磐,说说为师刚刚讲了些什么。”
一间较为简陋的茅草房里,一个穿着身朴素长衫,老神在在的老者正眯缝着眼睛,手握一根戒尺冲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说话。
那孩子约摸着有个七八岁的年纪,没有像其他学生一般梳着双髻,而是在头顶上扎了一根不长不短的辫子。
他的身材看起来要比同龄人瘦小上不少,穿的也是一身打了许多补丁的破衣烂衫。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乎对眼前的这个场景十分的不屑一顾一般。
他傻傻地看着那位老先生,就是不发一言,气的老先生吹胡子瞪眼道:
“手来。”
杨磐伸出了手,但却仍是面无表情,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先生看样子是动了真怒,他一边儿打着杨磐的手,一边儿骂道:
“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
这动静让旁边的学生看着都是胆战心惊的,但这杨磐却是一副倔脾气,一顿手板下来,别说哭了,就连一声都没有吭过。
约摸着这老先生也是对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孩子失去了信心,幽幽一叹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接着讲起课来。至于杨磐这头倔驴,便随他怎么睡就是了,只要不影响到其他同学,老先生也乐得一个轻松自在。
快到午时,老先生家的那只老公鸡和平日里一样打鸣儿三声,老先生清了清嗓子宣布下课,那些学生们就一同起立朝着老先生躬身拱手,道了声“先生辛苦”后便蹦蹦跳跳地回到各自的家中,享用父母给他们精心准备的饭食。
只有杨磐还是像没睡醒一般,慢悠悠地走着,骑上自己唯一的财产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一头老水牛,朝着溪边走去。
一人一牛行至溪水边,杨磐解开了牛鼻子上的绳索,让它自己去水里玩耍。而他则抽出了腰间的竹笛,躺在一块儿大青石上吹着自己编的一些简单的曲调。
从竹笛传出的曲子虽然简单,但却清脆悠扬,在这方幽谷之中显得如此自在清新。
一直青色的蝴蝶缓缓地扑打着翅膀飞到杨磐的身边,绕着他转来转去,似乎是迷上了他的乐音一般。
一曲过后,杨磐睁开了眼睛。他朝着那只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的青蝶轻轻地伸出了一根手指,而那只青蝶也十分自然地停在了杨磐的那根手指上。
杨磐笑了,原本无神的眼眸中也逐渐多出了些光彩。他将鼻尖靠近青蝶的翅膀,青蝶也并不躲避。
他眉眼弯弯地轻声说道:
“小蝴蝶,你为啥每天都要来听我吹笛子呀,难道我吹的真的就这么好听么。
先生和同学们都不喜欢我的笛声,说我的笛声太简单了,表现不出什么仁德之美。可是吹笛子就是吹笛子嘛,讲究这么多干什么。
其实呀,我挺喜欢张先生的,但是他讲课确实太无聊了,我每次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所以先生打我也是应该的,怎么打我都不会哼一下。
小蝴蝶,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勇敢?”
青蝶抖了抖翅膀,好像是同意杨磐的说法。
杨磐还想在说些什么,但那头老水牛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杨磐只好依依不舍地跟那只蝴蝶道别,骑上水牛背,朝自己的草屋里走去。
待杨磐走后,只一阵香风吹过,那只青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长相秀气的孩童出来。
那孩童一身青衣,好看的眸子中似乎绽放着令人心神宁静的色彩。他笑了笑,想要往杨磐离开的地方走去,但就在此时,他的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阴测测的声音。
“桀桀桀,青蝶,你想做什么?”
孩童仍是微笑着:
“毒虬,你们在外面大闹了一场,现在也该我了,至于我想做什么,你可就管不着了。”
“老子就是讨厌你这幅伪善的笑容,得了,本来想好心给你提个醒,看来你并不需要啊。既如此,老子就接着回去休息了。”
“睡吧,睡吧,老东西就好好的休养生息,免得在被人打的有家不敢回。”
“你!”
孩童没有再理会身后那个阴测测的声音,大踏步地朝着杨磐离去的地方走去。
“跟同学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入为师门下就读木子燚,木子燚快拜见各位师兄。”
第二天,杨磐所在的私塾多了一个人,他俊秀的外表和温和的气质都引得所有听课的同学举目张望,当然,正与周公叙话家常的杨磐除外。
一皆礼数完毕,老先生开口道:
“木子燚,你便坐在丁小乙身后的那个座位如何?”
那名被点到名字的同学很是兴奋,立即就把他身后的桌子给收拾了出来,十分谦恭有礼地朝着木子燚躬身拱手。
但木子燚却没有立马同意,而是扫视了整个屋子后,笑着指着杨磐道:
“先生,学生想坐在那个位置。”
老先生看了看睡得正香的杨磐又看了看一脸期待之色的木子燚,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木子燚轻手轻脚地走到杨磐身后,刚刚坐下,就突然伸出手拍向杨磐的肩膀,谁知熟睡的杨磐竟微微一侧身,躲过了木子燚这一下。
木子燚也不恼,笑着说道:
“师兄好,我复姓木子,单名燚,以后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杨磐头也不抬,只是稍稍动了动身子,也不知道是在表达些什么。
又到了散学的时候,杨磐仍是和往日一样,来到这幽谷之中放牛。只是这一次,当他吹完一曲后,却没看见那只青色蝴蝶在他的身边环绕。反倒是看见一个笑意温和的青衫孩童很是享受地躺在那里。
“你是谁?”
杨磐问道。
“师兄,我今天都跟你介绍过我自己了,哪成想师兄没仔细听,那我自然就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木子燚朝着杨磐吐了吐舌头,像是在生杨磐的气。
杨磐眉头皱了皱,心说哪来的这么一个人,兴许就是他把自己的小蝴蝶给吓走了。
想到这儿,杨磐的脸色当时就阴沉了下去,他看着木子燚冷声说道:
“这儿是我的地盘儿,你不能到这里来。”
“师兄,这天下的山水,皆是天下人所有,我为何不能来此啊,再说了,这里可有刻着你的名字?”
杨磐这回倒是有些答不出来了,攥这那竹笛,浑身发抖,显然是被木子燚给气的不轻。
他刚想要走,就听木子燚笑道:
“师兄别生气,你的笛声很好听,愿意再为我吹上一曲么?”
杨磐冷哼一声,眼瞧着被木子燚这个没皮没脸的人招惹的火气就要发作。却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两人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老道士慢慢地走了过来。
杨磐对此无动于衷,但木子燚却表现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二位小居士,可认识贫道这幡上所写的字?”
“自尊前路,莫问天机?”
杨磐说道。
老道士点了点头冲这二人说道:
“老道行至这荒野之地,能遇到二位小居士也是颇为不易。今天,贫道想做个顺水人情给两位,帮二位看一看前程如何?”
木子燚摇了摇头,但是杨磐却显得有些兴奋。
老道士妆模作样地掐指一算:
“杨磐小居士,你以后会是一个名震西南的大将军,至于木子小居士么,你会变成他的谋主,替他拾遗补缺,纵观全局。只是……”
“只是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只是二位的结局并不算好。”
“敢问仙长,我二人有何结局?”
木子燚朝老道士躬身拱手,十分认真地说道。
“要知此事么,两日之后的中午,如果你们真的想按照贫道说的这条路走,就来此地找我,到时候贫道会将所有卜算的东西告诉你们,如果不想按照贫道说的做,那就不必到此,贫道会在两日之后的未时离开。”
老道士说完便在这两人眼前凭空消失了,杨磐满脸震惊,但木子燚却十分的平静:
“你准备如何?相信他,还是?”
“不管走不走他说的那条路,两天之后我都会来这里。因为哪怕是他编造的故事,我也想知道结局。”
木子燚看着杨磐那坚定的眼神,也是微微一笑:
“我之意,与师兄不谋而合,两天后,我也会在此处,听听我们的结局。
只是师兄,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杨磐看着木子燚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变得安静了许多,他顿了顿,将腰间的竹笛取出,背靠着大树,轻轻地吹奏着。
而木子燚则仍是闭着眼睛一脸的享受,没一会儿,竟躺在那青石之上睡着了。
杨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上衣脱掉,轻轻地盖在木子燚的身上,自己则赤裸着上身,坐在老牛的后背上向自己的家中走去。
木子燚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安心地笑了。
两天后的课上,木子燚趁着杨磐还没睡着的时候,就拍了拍杨磐,一副哀求的模样:
“师兄,这节课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着先生啊?”
“为何?”
“因为师兄你的后背最宽,如果坐直的话,一定能堵住先生的目光,让我睡个好觉的。”
“随你吧。”
杨磐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将自己的身子坐的笔直。
木子燚会心一笑,安然睡去。
这节课,杨磐的认真程度得到了先生的赞赏和表扬,不过却不是因为他学到了什么东西,只是因为他读书以来,第一次没有上课打瞌睡。
散学后,他们来到那处幽谷,老道士已经早早的在那里等他们了,两人朝着老道士行礼之后,便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老道士口中所说的结局。
“四十年后,你会是名动一方的将军,但却会因为一些事情而备受折磨,最后痛苦而死。”
“四十年后,你会为了他而死。”
老人先指向杨磐,后指向木子燚。
这两句话像是两道惊雷,将他们二人劈的一愣,还好木子燚定力较强,沉寂一会儿之后,躬身问道:
“敢问仙长,可有破解之法?”
“到时,若是我的徒弟在你们身边的话,你们的境况会有些许改变发生。”
老道士说完,又是凭空消失,只留下二人在原地发愣。
木子燚没看杨磐,而是低着头说道:
“师兄,若是我为你而死,请千万别为我难过,更不要想着去折磨自己,若是那时真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在我忌日那天吹会儿笛子吧。”
他转而又笑了:
“只不过,我要是没死的话,你可要为我吹上一辈子竹笛。”
杨磐没有说话,只是那张一向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浮现了一抹绯红,他默默地拿起了竹笛,放在自己的唇边,吹奏着那首简单而悦耳的曲子。
“好听,好听。”
木子燚靠坐在青石上,合上双眼,享受着秦风带来的乐音。
“伯离,伯离,你听到了么?我仍在吹这首曲子,虽然还没到你的忌日,但我仍愿意为你吹一辈子。”
坐在病榻上的杨磐,头发已经全白了,没人知道他从边境山村回到巫郡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每天都会吹奏着同一首曲子,念叨着同一首词:
“早春清寒,暮帆晓雾东风暖。醉看云烟。光透琉璃盏。
书就新词,拟韵相思笺。寐不眠。故人轻浅。心随桃花远。”
不过说来也怪,每当杨磐在房里轻轻地念起这首词的时候,在门外侍奉的兵卒都好像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温和如三月春风,一个凛冽如冬月寒雪。
若是透过门缝看去,还能看到一个青色虚影,在房间里风度翩翩地笑着,可床上的杨磐却总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