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可能是郢都大小商贩最为高兴的一天了,因为在这个日子,郢都的家家户户都会开始操办年货,集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无论是你卖些什么,总会小赚一笔。
而这个时候,每家每户种能干的主妇和掌勺儿的大厨也都会各显神通,想在这个晚上用一顿丰盛的饭食来供奉给灶王爷,好在一年的最后关头求个阖家平安。
可就在郢都西南的一处院落,却没有半点儿辞旧迎新的欢快之气,反倒是多了些颓唐和破落。
这家宅院挺大,大门处更是气派非凡,倘若不是那镇宅的两只石狮子和挂在门头上的牌匾有些残缺和蒙尘,倒还真是能和那些富丽堂皇的皇家宅邸有的一拼。
“母亲,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怎么没有挂大红灯笼?”
一个稚童牵着一个女子的手走过这里,稚童有些不解地问道。他的母亲却没有回答,而是很紧张地捂住他的嘴巴,像是见着鬼了一样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只听嘎吱一声,这家宅院的大门开了,一个老太监跟在一个小孩儿的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小主子,眼下可就您一个人在这老宅子里住着,依奴才所见,您不妨跟着奴才回到宫里,陛下是你的伯父,必定会让人好好侍奉您的。”
老太监虽然低头躬身,但无论是脸色还是语气却都没有显出半分谦卑的模样。
小孩儿倒是生的一副伶俐模样,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许是天气有些凉,把他那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他转身扶着老太监的手笑着说道:
“熊心谢过张爷爷好意,父王出征前说过让心儿守在这里等他回来。现在府里的家仆都走了,若是心儿再离去,待父王得胜归来时若是府中无一人前来相迎,到时候,父王又得打心儿板子了。”
“呵呵呵,小主子如此懂事儿真是我大楚之幸。既然小主子心中已有决断,那老奴就回宫侍奉皇上了。”
老太监笑呵呵地将熊心的小手从他的手臂上拿了下来,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了这个宅院。
熊心看着老太监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立马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张充斥着冷漠和杀气的脸庞。
他紧紧地攥着小拳头,却在打了一个寒噤之后立刻就松开了。
某条长街的尽头,一个龙眉凤目,面生美髯的男子正谦恭地站在老太监身前,似乎在聆听着长者的教诲。
“陛下,您既然都能对亲生弟弟痛下杀手,为何还会留下个祸患。妇人之仁可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心性啊,呵呵呵。”
老太监的怀中不知道怎么会出现一只胖胖的黑猫,他一边抚摸着,一边笑着说道。
男子点头称是,但仍是低声说道:
“张师,非是朕妇人之仁,只是这孩子年幼,永王又刚刚战死,满朝文武尤其是那荀濂老二的目光都在此处,倘若这孩子现在死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于国于己恐怕都有不利。
既然他不愿意被囚于宫中,那不妨将其送入太学,看看他的心性,若真有枭雄之姿,朕再杀他也不迟。”
老太监听罢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语,男子亦没再多言语,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微微地合上了双目。
过了几日,张好古又出现在那座宅院,而且还给熊心带来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只是现在在他面前的熊心却不是昨日那个可爱的小孩儿了,而是蓬头垢面,穿着一身打满补丁衣服的小乞丐。
“小主子,陛下让老奴带您去太学读书,您看这身儿新衣服就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瞧您这身上脏的,快随老奴去宫中洗一洗,然后老奴就送您去读书。”
“张爷爷,还请您告诉皇伯父,请皇伯父恕心儿忤逆之罪。心儿前些日子认识了一群朋友,所以不想去读书,想和那些朋友们去话本传奇里说的江湖中看一看。”
熊心很是随意地坐在地上,一手上拄着根棍儿,一手抠着耳朵说道。
“小心子,还愣着干嘛呢,今天你的份儿可还没讨够呢。”
一个比熊心看起来要更脏的青年乞丐冲着他大声喝骂。
老太监呵呵一笑,刚要出手,只见熊心挠着头跑到那乞丐的身边,扯着他向远处跑去。
“枭雄之姿这娃娃有没有,我倒是不知道,但这娃娃倒真是个妙人啊。”
张好古笑了笑,瞬间闪身不见。
天色将晚,熊心脱离了那些乞丐,一人走在郢都夕阳西下的街上,那温柔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虽然让他感到了些许温暖,但也让他看起来有些落寞。
他的身上,有着一个讨了许多样酒混合在一起的酒壶,有一个装着些许铜钱的破布袋,还有一根满是污泥的长棍。
他就这么在长街上走呀走,不觉间,竟晃晃悠悠地出了城,走到了一个破庙前头。
只见破庙前站着一个老道,正拄着一根蓝色布幡,上书道“自重前路,莫问天机”,他怀抱着一个婴儿笑呵呵地看着熊心。
熊心虽然年幼,但警惕心却十分的强。他拱了拱手,笑眯眯地问道:
“胡子爷爷,有事吗?”
“小居士天生有一颗玲珑心肠,就是这一身的戾气颇重,而且运气也稍微差了点儿。”
“胡子爷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心儿有些听不懂了。”
老道捻须一笑:
“你生与皇室,却没有皇室的运道,本该享受荣华富贵,但却家道中落。
你这一身戾气是对张好古,对熊槐,对那些因为你失了势而散去的众人的。
贫道不敢说你现在的隐忍对与不对,但有一件事贫道却是知道的,倘若你仍是一身暴戾之气,哪怕你以后再次得势,也无法实现你父王的宏愿。”
“住口!你是何人,怎敢妄议我皇室?你当真以为我熊心没了父王便跟你们这些低贱的草民一样么!”
熊心涨红了脸,破口大骂。
可没想到,那老道却呵呵一笑:
“对喽,这才是真正的你,平日里那副纯良的样子真是让贫道看着都替你憋屈。”
熊心跑到老道面前,小手一掌拍出,只击老道胸口,老道也不闪躲,任凭他那一掌拍到自己身上。
老道怀中的婴儿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小手挥舞着,冲着熊心含糊不清地说道:
“哥,哥,抱,抱……”
老道瞅了一眼怀中的婴儿笑道:
“乖呀,乖呀,这小子跟咱们有缘,他会做你的哥哥的。”
他转头看着熊心,肚皮一挺将熊心弹到了地上:
“小子,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熊心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倔强地说道:
“有话便说,墨迹个甚。”
“好好好。”
老道伸手一挥,熊心腰间的酒壶便飞到了老道的手上:
“贫道喝了你这酒,你便做贫道的徒弟如何?”
“条件呢?”
“你要好好照顾贫道怀中的婴儿,待他五岁之时,贫道便来寻你,教你本事。”
“哼,我凭什么相信你,倘若你到时不回来,我岂不是什么都捞不到,还多了一个拖油瓶?”
老道看着熊心那副奸诈的模样,无奈地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
“行了,小狐狸,这本书你收着,你能从里面学到的可要比你在外乞讨要多得多。”
熊心接过了书,一脸不满意,但仍是看着老道仰头饮下了哪壶百家酒。
“冬日暖阳,如孔雀落羽。好啊,此酒便名蓝尾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给熊心:
“喝过了你的就,贫道便是你的师父了。今后莫说江湖还是庙堂,莫说阴谋还是诡计,这浩渺的九州无论何处,为师都会陪着你走下去。谁要是敢欺负你,还得问问我昊九幽!小徒弟,还不快俯首作揖,跪谢师恩。”
熊心怀抱着婴儿,跪在地上冲着老道磕了三个头。久久没有抬起,他的眼眶微红,牙关紧咬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因为现在老道口中所说的话,当年他的父王出征之前也曾这么对他说过。
“徒儿,且等为师五年,五年后,为师再来寻你。”
“是。”
“记住咯,我九幽门第一条门规,我九幽门人只跪天地,只叩父母,除这两者,无人能当得上我九幽门人折腰!”
昊九幽身形隐没在渐渐被染黑的天空中,并在远处传来了缥缈的声音。
熊心只觉得心中有一束火焰正开始燃烧起来,他挺了挺自己瘦小的身躯,在这冬夜的寒风里,站的笔直。
天已经完全黑了,许许多多的星星在天幕上高悬着,熊心怀抱着婴孩儿在破庙中避寒,他透过那破了一个洞的屋顶看着夜空,轻声说道:
“记得以前阿娘说过,夜空中最亮的星只有在冬天才能看到,而且只有在天幕的北边儿。
那颗星星叫做北辰,据说能在寒夜里给人希望和温暖,哥哥希望你能成为那颗星星,你以后就叫北辰如何?”
婴孩儿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晃荡着小手,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北辰,小北辰,以后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无论是阴谋还是诡计,这浩渺的九州哥都会陪你一起走过,等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地报答哥哥呦。”
熊心轻轻地摇晃着怀中的婴儿,笑声唱到: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 房子;
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初一、初二满街走。”
这首歌谣是郢都的每个小孩儿都会在年关岁尾唱的歌谣,熊心却是有三年没有唱过了,毕竟那座空荡荡的大宅,没法让人感觉到半点儿年味儿。
而今天,他又唱起了这首歌谣,却是因为,他熊心终于又有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