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海山是何等人物,见到地上血迹,又看到他脸色憔悴,身子痨弱,不禁眉头一皱,关切地问道:“你受伤了?谁伤的你?”冷无声却道:“不劳阁下过问。”石海山摇头笑道:“怎会不劳我过问,我是你老子啊!你从前不知,也没见过我,这全怪我!如今我给你赔错了……”冷无声乍闻此话,如陷五里雾中,错愕恍惚之极,等明白过后连忙说道:“阁下谨言慎行,切勿取笑,你的话我半句也听不懂,这便告辞!”说话间便欲提剑起身,却如何站得起来,好在被许灵及时扶稳,才不至于跌跤。
石海山见状才知他伤情不浅,心下牵挂之极,颤声说道:“让我瞧瞧伤在哪里!”便要动身过去。冷无声横剑身前,头脑中虽浑浑噩噩,不知彼此所云,却笃信这形容邋遢、相貌鄙陋的橐驼老者定然不会是他父亲,话音铿锵的说道:“阁下请自重!我姓冷,断然不……”石海山抢先说道:“住口!你老子姓莫,你娘姓赵,你姓哪门子‘冷’!”冷无声听他语气陡然变得强硬,张目狞髯,甚是威风可怖,说出的话仿佛有凭有据,不容置疑,再想起他连自己的生辰与胎记了如指掌,又听他说自己娘亲姓赵,心下不禁有几分动摇,可沉吟片刻后又泰然自若,道:“阁下若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石海山却道:“这算什么话!你若不认我,我自己说又有何用!可惜你身上刻有生辰八字的佩玉不见了,那玉的正面便写着一个‘莫’字,上官老贼只怕你将来认祖归宗、、、或许又是你那心狠手毒的舅舅,对了,对了,应该便是他不愿你我父子相认,孽障啊!不过虎生而文炳,你是我儿子,错不了!”冷无声听他嘴巴里东一句西一句,尽说些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心中茫然,却不乱阵脚,恶狠狠地道:“请你放尊重!义父对我养育之恩重于泰山,我姓冷,是蜀中大侠冷易臣之子,却不是你这驼子!”
石海山听到“驼子”二字,神色剧变,可见到冷无声情急之下牵动伤情,咳嗽不止,他便心肠一软,不愿加以责难,连忙说道:“你内伤不浅,我来为你看看!”正说到此处,却听洞外蛇行之声已近,仿佛有许多大蛇正逼近洞口,狂吐蛇信,发出嗤嗤声响,林中飞鸟也被惊得振翅疾飞,将树木上的雨露倏然震落,原本寂静的幽林一时间竟聒噪起来,与此同时,洞穴中的潮虫也显得更是仓皇狼狈,蚰蜒、蜈蚣、蚯蚓无不翻腾乱爬,情形甚是惊悚。
忽听洞门外有人说道:“石先生,可用君某相助一臂之力?”这声音苍劲雄浑,十分粗犷大气,话音及落,人却离着洞门口十步之外,恭恭敬敬等候回应,不敢冒然进来。石海山只怕他惊到冷无声,连忙说道:“诸葛老弟,便委屈你在洞外等上片刻。”门外应诺一声。石海山不愿再婉言商榷,耽搁时候,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说道:“当年是有纳投名状一事,投名状中也的确存有内鬼,老朽不知那位独孤岛主是否是其中之一,不过可以断定,这件事始作俑者乃是重阳王赵九霄,上官无邪则是不折不扣的帮凶!”
冷无声怒道:“你休要再说!”石海山道:“怎样算是胡说!你方才自己也说过,当年川蜀武林遭此劫难,莫说是投名状上所记载的人物,便是局外之人也有多少横遭池鱼之殃,然而为何经此一役,唯独灵波教势力会不减反增,却最终能一统川蜀门派,此中道理,你不该不知!”冷无声忖思片刻,似乎有所顿悟,还未等他辩驳,又听石海山说道:“重阳王赵九霄借此役上表朝廷,获封赏无数,势力大振!而这两人皆是纳了投名状!”冷无声闻言震惊不已,这些话他虽然闻所未闻,但听这橐驼老者言之凿凿,也难免心生摇摆,还未等想得明白,又听石海山说道:“赵九霄与上官无邪虎狼之心,将武林人士当做钻营棋子,你却认贼作父,不省悔改!”
冷无声内伤未愈,忽然听了这些话,头脑中混沌污浊,一时间胀痛不已,连忙嚷道:“住口!我不想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这便走……”石海山见他心念松动,显然听了自己的话深有感触,便欲趁热打铁,怒斥道:“孽障!老朽所说句句属实,竖子已被上官老贼教得痴傻了!你可知道你娘是谁?想必那老贼凭空捏造,也不能将故事编得圆满吧?”冷无声见他气势咄咄逼人,话说得极为铁定,根本找不到半点破绽处,根本无从辩驳,情急时刻正要发作,忽然听了“娘”这个字,波涛汹涌的心绪骤然平静下来,竟缄口不语。
石海山见状也稳了稳心神,默默低下头来,仿佛忆起陈年往事,一时间陷入沉思之中,难以自拔,须臾过后才缓缓说道:“你娘正是重阳王赵九霄的妹妹,贵为郡主!当年老朽怎是这般风烛残年模样,乃是和你一样风流倜傥。我和你娘一见钟情,决意私定终身,怎奈我出身江湖草莽,这事被赵九霄得知后,竟自将你娘囚禁起来。我当时为和她结成姻缘,实则到了丧心病狂的境地,屡次深入王府却皆寡不敌众,无功而返。赵九霄得知我是青阳教门下,便唆使我戕害李重生,抢夺青阳教主之位,允诺说只要我大功告成,以一教之主身份便能同纳投名状,到时再迎娶你娘便是门当户对了。我自知不是李重生敌手,可当时背水一战,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便不顾本门内功禁忌,苦心习练各门各派所长,只求能与李重生的‘广寒真气’阴阳相克,无伦气宗、玄宗、禅宗,当真无所不学!”说到这里不禁嗔笑起来,长叹后接着说道:“等我功力日近毫巅之时,却也已病入膏肓,可笑我自诩一世聪明,明知中了计还是不省悔改,为达成心愿依旧强行修炼,只等体内症状被李重生察觉,我终于和他挑明心意,怎料和他交手未及百招,阴阳真气便集于脊背上,终落得这般田地。”
许灵听到这里大觉他身事悲惨,竟动了恻隐之心,落下了几滴泪水,情不自禁地问道:“那后来如何,你可和那位郡主终成眷属?”冷无声听她无端插话,心生不悦,但听此事与自己身世有关,且不说一人之言是真是假,有几成可信,竟也想听石海山将故事说下去。石海山瞥了许灵一眼,目露凶光,可当此之时也并未加以理会,接着说道:“李重生一向宅心仁厚,他并未杀我,反而耗费功力为我医治伤势,不过这驼背算是落下了。我落得这副模样,当真是生不如死,莫说是赵九霄不同意下嫁妹妹,便是他赞同了,我又如何面对你娘!她容貌倾城倾国,与我这驼子在一起过活,便是别人不说,我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啊!只可惜生米已煮成熟饭,你娘当时早已怀上了你,我身为人夫,身为人父,纵使丢尽了脸面,被人耻笑唾弃,也绝不能缩起头来不去做个交代,这才又去了重阳王府!是以抱着必死之心,去见你们母子!”
冷无声见石海山说到动情之处,禁不住手抚背后橐驼,浑身瑟瑟颤抖,方才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早已不见,俨然回复成一个身患残疾的可怜老人,心中竟莫名觉得一阵凄楚,着实不忍心再加以斥责。
石海山放下戒备之心,说起昔日伤感经历,霎时间形容枯槁,尽显老态,这些陈年旧事在他心中日久深藏,原本终生也不愿提及,更别说当着旁人数落,自言家丑而让人炮制,然而此刻为使失散多年的亲子回心转意,认祖归宗,他也顾不得颜面,又接着说道:“赵九霄本就以貌取人,他见了我这等模样,而且武功也已失散多半,心中腌臜得很。你那时才七个月大,还不知是男娃儿是女娃儿,只是皆已不要紧了,我只想劝你娘顺从赵九霄的话,将腹中胎儿堕掉,自此我便远走天涯,再也不去见她!谁知你娘重情重义,纵使我成了如此模样,她也不肯舍我而去!在你娘苦苦要挟之下,赵九霄也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便允诺我说,有朝一日倘若我能将背后橐驼治好,他便答应了此事!”说到此处竟禁不住一阵嗤笑,老迈残霜的脸上露出丝丝惭愧之色,显得极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