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镇柯昨夜在小山顶上吹箫度夜,那箫声隐忍,只怕搅扰了庄中夜宿客人,恰逢此刻西风骤紧,低沉委婉的箫声随着泪水一路飘下山坡,正入了那片菊花丛中。
天明醒来,他见到有人成群结队上山,便知是来登高赏菊,匆忙绕道下山,从侧门人少处进了庄中。也不知怎的,他从昨夜起,两只眼皮便不住地抖颤,左眼抖完换成右眼,右眼抖完接着左眼,更不知是喜是忧,却宽慰自己,想必是着一夜泪眼婆娑,双目疲惫所致,可萦绕在心头的那股隐隐不祥之感从踏进庄门起,竟是不减反增,但觉得胸口一阵阵虚痛,额角便已渗出了虚汗。
宋镇柯绝非文弱儒生,心中虽有顾忌,可事到临头却也绝不畏惧退缩,暗想事已至此,既然孤云庄已承办了这场盛会,四方豪杰也云集响应,到此义气相聚,他身为少庄主,自然要竭尽所能,纵使真有什么不测之事,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他暗自吐纳了几口气息,将心绪平覆下来,但见远山近岭、庄院内外都是客人,霎时间精神抖擞,着手帮着照应左右,在大院中、厅堂内共摆了数百张酒席,正如他事先所说,孤云庄款待天下豪杰,纵使典当家产,也必然炊金爨玉,绝不含糊。
忙完迎宾之事,天已到了巳时。宋镇柯这才腾出闲暇去看雁凌峰与穆向楠二人,可来到宿处,得知二人前脚刚刚离开,只怪这庄中人满为患,人海茫茫中要寻两个人踪迹,比之大海捞针也不容易,本想吹箫为号,引二人过来相见,却想这四周人人都是贵客,哪个也不好怠慢,只好作罢。
就此便奔中院正厅而去,这庄中上下多半是他着手打点,孤云庄接待客人虽一视同仁,但江湖中人行事向来最讲究长幼尊卑之序,这一点绝不可僭越,因而那正厅会堂中的十桌客人,皆是如今武林中最有头面的人物,如侍剑山庄与青阳教这等鼎盛门派的宾客,自然是在此处招待,想必雁凌峰二人已然去了。
他穿廊跨院,稍许功夫便来到了正厅,但听里面人声熙攘,更甚于别处,不知有什么热闹事,便点手叫来一名懂得江湖规矩的庄客,打探因由,也好早做应付,免得仓促冒失,有失体面。
庄丁回道:“少庄主,方才这一会儿功夫可来了不少位贵客,这回可算见到真人了!”宋镇柯见他面色诧异,连忙问道:“什么真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龙掌门!还有北冥剑派的五位大侠,都来了!”
宋镇柯心中一喜,双手一搭他肩头,急道:“当真?”“当真!这还不止,还有陕南铁剑丘掌门,漠北钢刀万大侠,一并都到了!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宋镇柯听到这里,顿觉得脚下这片岌岌可危的境地霎时间固若金汤,这些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都已汇集于此,更有这上万英雄坐镇,孤云庄草芥寒门顿时蓬荜生辉,便当真有什么轩然大波,想必众人齐心协力,也会乘风破浪安然度过。
他想到这里,按捺心中惊喜,将方才心虚眼跳之事尽皆抛到脑后,稳步便进了厅门,但见正厅之前的院落里二十几张桌子珍馐美味、香醇烈酒早已摆满,可客人落座却不足三成,那一百余号人物比肩接踵,尽皆围拢到八扇厅门之前,翘首跂踵向内张望,当真是门庭若市,显然是要一睹厅堂下这些大人物的风采。
宋镇柯神驰物外,紧走几步贴到人群后面,但里三层外三层,如何踮脚耸身,也看不清屋内情形。有几个庄丁正要来为他开路,却被他摆手拦下,这时便听里面传来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道:“昨日犬子镇柯假借地主之谊,为雁少侠在众人面前扬刀立威,这事我听说后欣喜不已。雁五侠有子如此,当真令人歆羡!”
宋镇柯一听话音便知,说话者正是家尊宋龟晴。继而便听屋堂内外彩声四起,各自言语不一,却都是夸赞雁凌峰与北冥剑派之词,大意便是说人物隽永出众,门派砥柱中流,如此一听,想必雁凌峰此刻也必在屋中。
这时又听一个内敛有力的声音说道:“犬子雁凌峰侥幸得此虚名,何足挂齿!哈哈哈,宋庄主如此夸赞,雁某真是愧不敢当啊。毕竟今日天下英雄齐聚于此,咱们且不谈这些事,岂不怠慢了众多宾朋。”
宋镇柯轻车熟路,紧走两步便绕到厅后耳门,果真见到此处人少,却也有十余个人站立,挡住了视线,不过踮起脚跟总也能看到屋内状况。他目光一扫,但见大厅最当中有一张圆桌,围桌而坐有七八个人,个个丰神迥异,气色饱满,当中有四个人年岁最长,两个白衣道者他自然见过,正是青阳门两位缘字辈的师长,道号“缘因”“缘来”,辈分仅低于李重生。而另外二人则分居主次宾位,一人仙风道骨,大有餐风饮露之态,气度不可言喻,纵使立于万人之中,也能一眼辨出与众不同,想必这人便是闻名遐迩的龙掌门!
宋镇柯肃然起敬,长身一颤,目光转而落到另一人身上,只见这位长者身材雄伟,纵使屈身落座,威风凛然百步之外,倏尔见他背后缚着一柄铁剑,心中恍悟,才知这便是陕南铁剑丘无量。依丘无量而坐,还有一位器宇轩昂的莽苍大汉,只看得到背影,宋镇柯便知从未见过,但听方才那位庄丁所言,再凭此人体魄气概而论,想必便是漠北钢刀万龙铖了。
依次而坐的几人皆是一两日前便来到了庄中落脚,他皆认得,正是山海盟掌门人肖黯笙,少林寺达摩院主持老僧,青城派云菱师太与李青峰,八荒剑派之中,除了上官无邪恶名昭著,敌对仇雠不再同列外,林玄霸的请帖虽已发出,但此人弑杀同盟的名声早已传遍江湖,自然也不会来此赴约,只是九华剑派掌门岳明恒未来与会,他心中多少有些困惑不解。
这大堂中的十桌客人多半是武林中大小帮派的首脑人物,宋镇柯年轻识浅,自然难以遍识,却也知道必是高朋满座,绝无素餐尸位之辈。
随即又向前挤进两步,向东北角的流云百蝠屏风下看去,正见父亲执起雁凌峰的手掌,又说道:“午时之后天下群雄各举贤才,有意者皆可试剑!宋某有一个提议,正所谓天下英雄出少年,倘若咱们大宋青年才俊如雨后春笋,云出济济,这番邦贼寇还哪敢觊觎咱们大好河山!雁少侠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宋某以为,让他头一个试拔紫竹剑,当之无愧!大家以为如何?”
话音落罢,四面应和之声轰然响起,十个人中便有九个赞成。这赞成者心中所想无非有三,一者是因宋龟晴以主人身份提出要求,这东道主的面子如何也要给的,二者是因龙掌门与龙门五侠也在席间,雁凌峰乃是雁铭山之子,可谓根正苗红,这北冥剑派的面子更是不可不给,其三便是因“少侠雁凌峰”的名声早已传遍江湖,这样一位名声鹊起的后生晚辈,又有谁不想一睹风采呢?
宋镇柯心中大喜,恨不得立即拨开人群高声贺喜,却又不敢在众多前辈面前放肆,只好忍下。
雁凌峰与穆向楠早早便被宋龟晴叫来左右,只等着迎接北冥剑派一行人进庄,正可谓宾朋万人,龙首三五,这台场铺得再大,可清明、无量两派的人物若不来压轴唱主角,难免落下个虚张声势的笑柄罢了,因而绝不敢怠慢。
及等见了众位师长如约进庄,雁凌峰心中忐忑难安之情却更胜以往,他自然是怕父亲还因如意坊一役而对自己心存不满,可见了父亲之后,看他面色一如往常,既看不出恼怒,也无所谓欣喜。
知父莫若子,雁凌峰心中明白,父亲如此一言不发,正因胸中怒火并未烟消云散,只是此时此刻不便数落自己,或许是他已经心灰意冷,再也无心数落这离经叛道、吃里扒外的逆子,沮丧伤心之情尽在不言中。
众人此时已入席有一会儿功夫,场面话也说了一箩筐,雁凌峰只是埋头不语,等着吃罢酒席后同去演武场,一览中原武林浩大声势,却不想宴席中途,宋庄主兴致勃发,竟特意将他叫出席位,不吝溢美之词,好一顿褒扬赞许。
虽说此刻与昨日在千余人面前纵马驰骋、扬刀立威的场面要少了几分热闹,但比起那蝼蚁一般的籍籍无名之辈而言,今日坐中之人,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人物,在这些人物面前被举会者如此夸赞,纵使他清心寡欲,不好名利,心中却也难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