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若心花怒放,拭去泪水正要与他撒娇,却听雁凌峰手指里许外一座偌大的庄院说道:“那便是我家,正门人多,咱们从旁门进去也好。”
二人来到侧门驻马,见四下无人,雁凌峰下马轻叩门环,传声入院,须臾之后走出一个庄客,开门见了是四少爷,不禁揉了揉双眼,果真不假,叫嚷着便要请进庄内。雁凌峰叫他不必声张,与赵兰若进了院,早有人去通告沈玉舟、裴子书过来,三人久别重逢,仓促间难述情谊,雁凌峰便将赵兰若引荐于二人,又问雁铭山何在。
经沈、裴二人相告,才知顾长风、柳江寒、雁铭山几人半月前便已出庄,去黄淮南北各路派发英雄帖,联络义士,筹措钱饷,最迟五月杪便要同赴西北抗敌,如今这些陆续登门的江湖人士,正是应承邀约,耐不住闲,提前赶来相聚。
雁凌峰早有先见,这时却也大喜过望,沈、裴二人自看过了万龙铖代他捎回的书信,而近几个月来,因庄中要举此大事,与官衙间来往得紧,又特意留心着西北战局的动向,早知年关左右延州城下有一场大战,不免担忧,好在又接到万龙铖年后派人送来的一封书信,方知雁凌峰平安无事,这时不免向他打探起三川口一战的情形。
雁凌峰回想起前事,心中不胜悲凉,实在一言难尽。几人相伴来到中院,早有庄客通禀秦开远、龙剑臣,叔侄几个便于后厅相见。
雁凌峰拜见二位长辈,叙说几句别情之后,龙剑臣依旧不改本色,径直问起当日在试剑大会上,南宫朔一席话中有几分真假。
雁凌峰一者碍于在楚门得知了此中隐情,绝不愿轻易透露,其二是因外公正闭关未出,此事若说,也应先对他老人家说。想到这里便说道:“舅父当时在场,也知当日的情形,凌峰半途便离开了演武场,于其间诸事一无所知,更不知什么南宫朔的胡言乱语。”
龙剑臣只道这无关系,休要推脱,径直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无诡,何以有人平白无故出来涂抹你,你这大半年来当真是没少在暗里下功夫,若非自身有些利孔,旁人如何见缝插针,污蔑上了门,害得全派上下也跟着背黑。我思来想去,只看你结识那些党徒,还有这一桩桩没来由的苟且事,一件不足为奇,件件都找在你身上,还怪人家口舌么?我且问你,秦皇墓、铸剑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柄欧冶子剑,你究竟藏在了何处?”
秦开远按捺不住,连声劝止,道:“三弟你少说两句,凌峰才一回庄,五弟又不在家,你劈头盖脸一通问,五弟回来知道了,又算什么!还当着他朋友的面,更不好看。”
赵兰若也未落座,陪在雁凌峰身侧,她自然听过龙门五侠盛名,却见这位龙三侠好生了得,外甥风尘仆仆才进家门,便被他当头呵斥一番,旋即想起扬州郊外那位麻衣相师的指点,忍不住心中怒火,道:“怪不得犯了煞气,对这样的人家,别说是玉麒麟,便是金麒麟、铁麒麟,也须震碎了十件!”
龙剑臣不解其意,却也听得出她是在指桑骂槐,旁敲侧击,厉声道:“这又是谁?忒不懂得规矩!龙某教训晚辈,岂容你在此造次!”
沈玉舟急道:“师叔,这是子夏在外结识的侣伴,木姑娘,快见过龙三侠,切莫顶撞!”
雁凌峰心性沉着,虽遭舅父刁难,却并未重蹈覆辙,与他顶撞,转身劝赵兰若不可生事,正要向龙剑臣赔礼,却听门外裴子书说道:“师娘,凌峰就在这儿。”
雁凌峰闻声大喜,转回身大步如飞,夺门而出,迎面见到与裴子书陪伴走来一位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正是母亲雁夫人。
“娘!”雁凌峰疾呼一声,抢步上前,母子重逢抱在一处,各自喜极而泣。良久过后才听雁夫人略作沉吟,她双手抱住雁凌峰两腋,只觉爱子身上肌腱鳞生,握也握不动;再端详面目,往日白皙如女子的肤色,早已磨练得如同青铜雕塑,内敛沉稳,魁梧健硕,身量虽只长了一寸有余,看上去却高大许多。
母子二人目光相对,一个慈祥和蔼,满含欣慰,一个英锐沉着,流露出无限感激,无须千言万语,千言万语仿佛在这一瞬间皆已倾诉。
一如当初从南海三岛归来,如今同样是历尽劫波,见了更多人物,经历了更多是非,好坏善恶、真假虚实无处不在,人总如被名缰利锁、命运沉浮所系,陷入一个装满人情世故的四方围城内,纵然偶得遮风避雨之所,也须时刻提心吊胆,不敢放下戒备。而此刻他高大的身躯依偎在雁夫人温存目光中,便如襁褓婴儿,再也不必昂首挺胸,独撑一面,一颗归心千里奔波后,回了大名府、进了剑庄也不得安放,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着落。
“娘,凌峰不孝,又让您担心!”恍然看到母亲两鬓边新增斑白,只半年不见,竟显见苍老,如何不让雁凌峰心生感慨,深知这青丝变华发,多半是因自己而起,心中怎能不自责。
雁夫人却不许他自责,笑道:“回来就好,你都这么大了,娘怎能不变老。出军打仗后,果真变了一个人,结实了,稳重了。你舅舅找你说话,你可顶撞了么?”
雁凌峰破涕为笑,一边答应着,听了后面这问,连忙说道:“凌峰不敢,舅舅只是体恤我,问我这半年来有何际遇。”
龙剑臣、秦开远也移步出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见了他们母子团聚,龙剑臣为人兄长、舅父,难免动容,何况听了雁凌峰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不免心生惭愧,立在门旁,但觉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兀自沉吟不语。
秦开远见状,稍作思虑,哈哈一笑,道:“凌峰这孩子终是长大了,不出去闯荡哪能成事,经这一战历练,可比老五当年还要精进。哈哈哈,我和老三原本还想问他西北战局如何,见娘俩有许多话说,便先搁下。凌峰,陪你娘好好说话,也替我和你舅舅关照这位朋友,远来是客,万不能失礼。今晚在后院摆下酒宴,为你接风。”
雁凌峰自知二伯好意,忙唱喏一声,秦开远便于夏家父子同回了前院,迎纳登门宾客。沈、裴二人也不逗留,随之告辞同去,留下雁凌峰母子与赵兰若,决议回家宅再叙。
雁凌峰不敢对雁夫人稍作欺瞒,与她说了赵兰若真正出身。雁夫人并无忌讳,反而见赵兰若品貌言行皆属上乘,不愧是王侯府上的女公子,更兼赵兰若说话讨巧,伶俐可人,只片刻功夫便将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雁凌峰见两人聊得投机,高兴之余,不得不佩服赵兰若这副伶牙俐齿,暗想她自幼历练,在外行走,在家学问,着实比同龄女子更有章法,难怪讨得母亲欢喜,却不像表妹云燕,只是任着性子直言快语,当真相形见绌。想到这里不禁问道:“娘,怎么不见云燕?”
雁夫人笑道:“这半年来没听你表妹在耳边咿呀,耳根子清静了,却也想了不是?她正和你三哥在一处,去远近送几十张帖子,想必这两天也快回来。说起来,这事也要托你福气,云燕自小便一颗心钉在你身上,谁劝也不听,可去年自她和儒颜搭伴儿去蜀川找寻你,回来之后便和你三哥形影不离,比当初粘着你时还甚,问她缘由她也不说,儒颜向来听她摆布,也不肯说,想来是日久生情,沿路上也少不了历经磨难,对上了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