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龙铖与金明寨主李士彬交情深厚,而金明寨乃是出入延州的门户所在,比之赛门寨寨小兵寡截然不同,号称一十八寨,十万雄兵。守将李士彬出身党项贵族,号称铁臂相公,有万人敌之勇,只因他祖上与元昊有些家仇,自归降宋朝做了金明寨寨主以来,尽心尽职训练兵士,联合羌汉士卒,巩固城防,严守军寨,将这一十八寨把守得固若金汤,实乃元昊挥师南下的第一顽疾。
万龙铖深知雁凌峰戍边心切,倘若始终留在自己寨中,受蒙荫庇护,难免委屈了他一身本事,堕了男子汉一腔热情,而钢刀寨中的弟兄毕竟出身江湖,虽然军纪严明,没有多少绿林习气,可与正规军伍相比,还是有所差异。他这两日忙于安顿阿日善部族的下落,等事情初见眉目,便要腾出手来给李士彬修书一封,欲将雁凌峰送往金明寨。
然而还未动身,这日平旦时分,营中不期而至数十名军士,一问才知是来自离此数十里外的保安军大营。保安军位于延州城西北一百余里,寨堡位于周河河谷内,与赛门寨相距亦有百余里;城中布防有五千延州守军,守将为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孙。这处寨堡虽非夏军进攻延州的必经之路,不似金明寨、塞门寨扼守冲要,却也是拱卫延州城的重要据点。
这军官名叫刘朗,在保安军守备军中任都虞侯之职。他奉保安军守备长官石元孙之命,想来钢刀寨选几名精壮军士作为样兵,再赶去延州城招募兵勇,凑齐五百人后便可新建一营,用以巩固营防。
万龙铖得知刘虞侯是狄青狄指挥使的掾属,大为欣喜。那狄青与他年岁相仿,骁勇善战,威名素著,去年才调任延州战场,便屡立战功,诚然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
万龙铖与他相逢数面,彼此惺惺相惜,一见如故。这时灵机一转,当即将雁凌峰招入账内,与刘虞侯见了。刘虞侯一见雁凌峰,单从身材体魄来看,直夸是上等禁军的好人物,却不知他面相清秀文静,能否胜任。
万龙铖并不多说,将帐下二石之弓拿给雁凌峰试挽,雁凌峰臂力不弱,一试即开。刘虞侯如获至宝,欣然道:“有些禁军开九斗弓便可,这二石之弓说开便开,上等禁军也未必都能做到,若随我去延州招了新卒,向石统制通禀后,升为都头也未必不可。”
万龙铖喜上眉梢,又嘱咐刘虞侯几句,说起雁凌峰出身,望求不要在脸颊、手臂之上刺以卒字,当是感激不尽。刘虞侯自然应诺,直道:“他有如此本事,断然应募为敢勇,入伍也无需刺字,万大侠放心,你兄弟便是我兄弟!”
客套一番,万龙铖又点派十名精壮弟子一同与雁凌峰出军保安军,加上刘虞侯所部二十余人,一行人出了钢刀寨后,急行军直奔延州城而去。
雁凌峰初入行伍,连军营中的编制尚且分不清楚,也不知这位相貌忠和憨厚的刘虞侯麾下可点多少兵马,更不知身旁这些或健壮精悍或老幼羸弱的兵士如何划分等级,不过身在队伍之中,但见数十人各携长枪朴刀,背负雕工箭壶,自有一股江湖侠士也比拟不来的阵势。
午时将近,一行人离着延州城已不足十里,刘虞侯下令就地休整。雁凌峰取来水和干粮,还未来得及饮食,忽见一个身子单薄的粗衣小军凑到近前,开口便道:“你是新卒?我听人说,你和狄指挥使有门路?”
雁凌峰见这小军面容消瘦,虽是尖嘴猴腮,却非獐头鼠目,让人不生厌恶,只是听他话中有话,不知来者何意,连忙摇头说道:“缘戕一面,并未见过。”
小军拭去眼角霜雪,放下朴刀说道:“我听老军说,你是万大侠举荐,那可是大人物,还说没有门路?”
这话虽说不假,但雁凌峰绝非夤缘攀附之辈,得知旁人私下里如此议论自己,竟觉蒙羞受辱,正欲驳斥,可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望眼欲穿,满面怜色,忽觉于心不忍。
蓦地听身侧有人说道?:“小兄弟别气。文炳是个没有应举的秀才,憋着打完仗还要去考进士,他缺的就是门路,和你说这些,就是想托你大福,免了在脸上刺字之辱,不然就算有人肯举荐他进京,脸上有刺字,这辈子算是考不了功名了。哪管把字刺在他胳肢窝里,不让人看见便好。”
雁凌峰见说话者正是位须发花白的老卒,他形容枯槁,一定褶皱泛黄的军帽下,齐肩长的散发早已结了一缕缕冰霜,身下跣足踏雪,肩上却搭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天寒地冻却也舍不得穿上,走起路来左足微跛,脚步却不失轻快。他手中一杆老枪锋头已钝,枪袍早不见了,却悬着一只油光锃亮的酒葫芦,说话间将枪轻放脚下,席地而坐。
雁凌峰听了老军的话方知原委,但觉这秀才虽出语唐突,却也有情可原,只是此事力所不及,坦然道:“老人家,我与狄将军素未蒙面,当真爱莫能助,不如这位兄弟亲自去和将军说。”
老军沉吟片刻,笑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诶,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雁凌峰抱拳道:“不敢,在下姓韩名商,大名府人士。老人家,不知你与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老军摇摇头,道:“别叫老人家。草姓曲,也是北方人,乡里人,按说离着北京城也不远,可惜没去过。大伙儿都叫我老军,我当兵二十三年了,就在这延州城二十三年,向东看看,也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了。”
那小秀才呲牙咧嘴,急忙接下话茬说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只当了二十几天兵,可他心中的苦我却从书中读过,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诶,出军真是个苦差事,若是当了上等禁军,还能养家糊口,可如我这般的,攒了饷银想带回家去,却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仗。”
雁凌峰听了秀才口中两句诗文,无不切中心中要害,思乡、念人之情油然而生,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叹道:“是啊,是个苦差事!那你为何还要来啊?”
秀才听了此话扭头回顾,见刘虞侯不在身侧,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且不敢说,我是抓来的。”
雁凌峰闻言一怔,又听他转而笑道:“在下姓刘,上文下炳,文曲星之文,易有云:大人虎变,其文炳也。江陵府人士。抱朴子中有云:炳蔚内弼,虓阚外御。可惜我一介书生,意在做内弼之臣,无奈却成了外御之卒,可悲可叹啊。韩兄,你又为何来此戍边啊?”
雁凌峰见刘文炳相貌滑稽,谈吐间虽咬文嚼字,可说起话来竟奶声奶气,断断续续,绝称不上风雅闲逸,却看得出他当真是个书生模样。如他所说,读书人投笔从戎,自愿应伍者诚然不多,可怜他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却被抓来此地戍边,真是可怜人遇到可怜人,一言难尽。沉声说道:“雁凌峰不才,是自愿来此,但求战场杀敌,纵然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
这番话言简意赅,却激昂慷慨,连满心抱怨的刘文炳听了,也直呼道:“好气概!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然而话未说完,却听曲老军哑然笑道:“战场上可非同儿戏,什么最要紧?不是多杀几个鞑子,是保命!这二十年里我见过多少兵,有你这般的,一心想靠刀头舔血拼出一番功名,可就是这些人,上了阵后就少有回来。能活下来的,都是我和秀才这样,贪生怕死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