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炳听他自相菲薄,竟还牵连上自己,心头一急,不禁犯起了口吃毛病,开口便“这……这……这……我……我……我”地连成一片,急得他抓耳挠腮也无力辩解。
老军不以为然,接着道:“小时塾师教了不少诗,我多少年不看,至今也还记得两句:凭君莫问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皇上远在汴梁,纵然你杀得命都搭进去,不为天子闻,空成一片灰啊!”
雁凌峰蹙眉沉思,暗想这老军的话虽太过明哲保身,却也不无道理,自己向来淡泊名利,如今一不求功名利禄,二不求名垂青史,莫非只为杀几个夷狄之后以身殉国?岂非荒唐!遐想至此,心中难免又是一阵茫然。
他心系此结,一旦解不开,便觉得前途渺茫,而先前种种劳心事一件件接踵而至,更让他心惊胆战,万念俱灰。如此一路来到延州城内,脸上也不见一丝笑意,直等到了闹市中,刘虞侯竖起招兵大旗,才将他叫到身侧,拿招募上等禁军用的等长仗测其身量,竟还高出了些许,一摸肩颈上的筋骨肌肉,结实厚重,便越发喜欢,道:“若是征募来的兵都有这副身子骨,我只调教三个月,必是精锐之师!雁凌峰啊,你蒙万大侠举荐,若立了战功,我定会让你升迁!”
雁凌峰稍觉宽慰,他对功名利禄虽不十分在乎,可如今从军入伍,随俗取容,倘若能得一官半职荣归故里,见了爹娘长辈后,也算光宗耀祖,有所交代。
俗话说得好,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自午正起到申初时分,这杆大旗下果真陆陆续续招揽了四十几名兵卒。延州城入冬以来形势渐趋紧张,周边各个寨堡纷纷赶来征兵,用以扩充守备兵力。临时征招的这些吃粮人虽说只是乌合之众,但若能编入名将麾下,操练得当,战力也不容小觑。
刘虞侯此来延州,是按八十人的名额招募,与营中原有的四百余名新军加总起来,正可凑成一都人马。可眼见着天色转暗,依旧差着二十余人,明日起早返程,不能另行征招,心中总是不甘,几通锣鼓吆喝之后,见依旧无人应睬,当即横下心思,下令左右士卒撸胳膊网袖子,这便要到市坊中抓丁。
雁凌峰见状不妙,只怕刘虞侯一声令下,又有许多妻离子散,与刘文炳一般命运,旋即鼓足勇气,正要上前劝阻。却在这时,忽见来时的路上匆匆赶来一行二十余人,为首的是个褐衣青年,他远远看到招兵旗,高声呼喊道:“前面可是保安军狄将军麾下刘虞侯么?”
刘虞侯见事有转机,匆匆迎上相见,方知这一行人也是万龙铖推荐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清风寨寨主李雄之子刘潇,余者也皆是寨中士卒。二十余人一路北上,先是投奔到了万龙铖寨中。万龙铖宅心仁厚,暗想帮人帮到底,料到连年征战之后,在延州城内征兵已非易事,便遣刘潇等人即刻到延州,与雁凌峰一起征入保安军部,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刘虞侯喜出望外,遥谢万龙铖不止,便顺从其意,将雁凌峰与刘潇编入同伍,其余三人则是雁凌峰早已熟络的曲老军与刘文炳,另有一人身强力壮,乃是从洛阳刺配来此,只知姓吴,犯者讳名,并未相告。
雁凌峰与刘潇之间系着万龙铖这层情谊,又同是意气风发,志在投军报国,因而相谈无几,一见如故。几人得刘虞侯应允,出了宿处后找到一家酒肆吃喝,联络感情。
每伍之中老卒带新卒,曲老军年纪最大,虽是个在军营中劳杂役的厢军,但资历不浅,几个后辈自然尊他为长。席间,老军为几人讲解军营中大小事务,大到行军作战,小到衣食起居,人事往来,事无巨细,侃侃而谈,恨不得将二十几年的军旅经历一股脑说个干净,几人听着新鲜,更觉受益匪浅。
这老军形貌虽然邋遢,但谈吐却并非一味粗俗鄙陋,细问才知,他年少时也读过几年私塾,当了兵后无书可看,枕边物也换成了刀枪剑戟,人自然也变得粗犷起来,说起话来文中带武,据引诗句典故难免有所纰漏。偏偏刘文炳是个书生脾气,锱铢必较,撞到偏差处当即争辩起来,两个人一庄一谐,平添几分乐趣。
那姓吴的配军自忖是犯科之人,起初少言寡语,见几人谈笑,只作壁上观,可酒酣之后便不再矜持,终于谈起了身世。原来他名叫吴海,只因看不惯恶霸横行乡里,欺辱妇孺老幼,一怒之下便给杀了。闹市杀人本是死罪,却因同乡上下联名上书,向衙门投了万人状,家中也花了大把银两打点,方伯深感其诚,这才从轻发落,刺配到了延州。
几人得知这吴配军也是个行侠仗义的人物,不但不因他刺配之身而鄙夷,反而刮目相看。
五人中,吴海年岁仅在曲老军之下,雁凌峰、刘潇、刘文炳依次为序,此刻称兄道弟之后,彼此间更觉熟稔。
刘潇还未尽兴,正要再点些酒水,忽听钟鼓声起,一慢一快连响六声,方知已是落更天。一问酒保才知,城内宵禁是一更三点,如今战事紧张,时常提早擂响闭门鼓,若是再有人游街走动,多半以西夏国细作的罪名论处。话才说完,果真便听闭门鼓咚咚擂响,紧促犹如战鼓。
五人不敢耽搁,只怕犯夜难以向刘虞侯交代,刘潇结算了酒帐后,一行人匆匆赶回宿处,向刘虞侯回禀之后,借着酒劲倒头便睡。
雁凌峰几天以来牙痛及腮,右边脸颊上诸穴俱痛,牙龈如胀如裂,白昼尚且不觉厉害,可一到夜里,疼痛便销魂夺魄,难以忍受。万龙铖为他置办了几只毛刷,用膏油清洁之后,疼痛虽有减缓,可他疼痛之余想起诸多心事,尤是想到宋氏父子的冤屈,更觉痛上加痛,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老军得知后,让他从右侧第一颗门牙数起,向舌根方向数到最后一颗,共有八颗,心中便已了然,告诉他这是历事成年,长了智齿,恰巧赶上心火上
涌,牙龈发了炎症,以至如此疼痛。又教他按压颌骨与太阳穴,牙痛自会消减。
雁凌峰依言而行,他认穴精准,将右侧脸颊上诸处穴位按压了千百遍后,疼痛果然消解大半。再听窗外鼓声,竟已是二更天了。
正要入睡,但闻吴海鼾声时有时无,不禁心烦意乱,辗转难眠,思绪如顺水推舟,自然而然落到念雪身上,是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不知她在青城山中,此时此刻会不会也在思念自己,或者正如她当日所说,从此缘分已尽,当是形同陌路,再无牵挂。
想到此处鼻尖一酸,泪水又要夺眶而出。可低头时看到惨淡月色中新发的这身军服,蓦然想到自己既已长了智齿,便已到了成人知事的年纪,怎能遇事则泣,这般没有出息。心念及此,便咬紧牙关忍住泪水,默默承受。
约摸二更二点时刻,忽听窗外传来鸡鸣声。吴海一个激灵坐起身子,忙问几人听到与否,俗话说“一更火、二更贼”,这二更天鸡叫,必有贼人出没。他为人鲁莽却不是正直,当即要出门看个究竟,却被老军拦下。老军说捉拿贼人自有官差去办,士卒若是无故犯夜,必遭严惩,何况还是配军。吴海听了自忖在理,便打消了多管闲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