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一地自古便是出川门户,是谓西控巴蜀、东扼荆襄;而楚江平原平畴万顷,大江出三峡至此,水道拓宽数倍,奔流之势也渐渐变缓。翌日天色未亮,大船便解缆起航,午时才过便已入了荆江江段,夜泊荆州。
荆江至此,还不可说最为险要。大船次日只行了一个上午,便停泊在江陵船坞,当真是“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三日还”。
船家使人修补船只,自己则领人上岸贩籴出货,准备明日早发江陵,用一日光景渡过素有“九曲回肠”之称的荆江险段,直抵岳阳。
赵兰若早与船家商量妥当,船一泊岸,她便随船家同去集市中买卖。雁凌峰乐得清静,劝告她只可随在船家左右,切不可任性胡闹,无事生非。他则独自一人坐在船板上,听着船舷下匠人修补船只,扳凿斧锯之声不绝于耳,而码头中来往船只也络绎不绝,江水内外繁华有如闹市,衬托着云淡风轻的仲春光景,喧闹中别有一番宁静。
雁凌峰放下手中木雕,心存旁骛,再也无心雕刻,看着泊船处清澈无暇的江水,岸边水流形势虽缓,却不时泛起阵阵涟漪,断然称不上“静水”二字,却不由得从怀中取出那封信笺,自顾自地说道:“不知何处才能找到希音道长说的‘静水’,也许是我心不够静吧?若是心境淡泊,纵使这滔滔江水,也可看做静水。”想到这里,他依旧不忍展卷一览,深怕仓促间不能领悟,反而错过了禅机真谛。
他收起信笺,强自沉心静气,重操刀木,低起头来,一刻又是半个时辰。他的刀功本就无师承业授,皆是即兴而作,如今虽无师自通,有所长进,然而此刻物是人非,他下刀时如何也找不到当初那份心境,加之木质潮湿低劣,故而这一件件木雕只是初具雏形,便因种种瑕疵,被他丢入江中,也不知有多少件了。
雁凌峰心中稍觉气馁,暗忖道:“莫非我和念雪当真缘分已尽,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份心境了……”正自苦思冥想,忽听有人猛踏船梯,噔噔噔几个大步便蹿跃到甲板上,正是赵兰若。
雁凌峰见她行色匆匆,不知何故,定睛一看,见她左手提着一长一短两柄雕龙纹凤、做工精美的宝剑,右手则拎着一只大布囊,这青麻布囊质地结实,足可包裹一个成年男子大小,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内中分量不轻。
他疾步迎上,不知袋中有何乾坤,正要质问,却见赵兰若松开袋口,两件已抛光打蜡的圆雕木墩咕噜噜地从袋口滚出,在甲板上打了几个盘旋,各自落定。
赵兰若莞尔一笑,将乌木剑鞘上纹着苍龙戏海的长剑递给雁凌峰,昂收道:“侠士岂能无剑!凌峰,这两柄剑可价值不菲,你一柄,我一柄,一雄一雌,双剑合璧!”
雁凌峰这几日来手中空无寸铁,虽然行船江上,心中总也觉得不踏实,当下接剑在手,面露喜色,执在眼前仔细打量,但见剑鞘边角处都用金丝飞线镶嵌,剑柄上则镶着桃核大小的千年龟甲,剑鞘上游龙出海所戏的琉璃珠更是璀璨夺目,当真极尽奢华。他虽是世家出身,又在刺秦剑冢中有过一番奇遇,可谓阅剑无数,但这般精美绝伦的剑鞘却不曾见过,恍然明白,如赵兰若这等王孙公子,佩剑可以不必削铁如泥,但表面功夫却必须竞逐一番,委实是本末倒置,只怕手中这柄剑也是外强中干。
想到此处抽剑出匣,只闻金器龙吟之声短促刺耳,既非浑厚古朴,也非清澈绵长,似乎内藏杂质;再观剑身,这柄剑虽已打磨得光滑如镜,可越是如此,越发欲盖弥彰,难掩自身瑕疵;无论闻声观形,皆看不出真正宝剑光芒内敛、玉泽内蕴之气。
赵兰若不以为然,也将雌剑拔出,道:“ 如芙蓉始出,烂如列星之行,混混如水之溢于塘,岩岩如琐石,涣涣如冰释。这两柄剑一雄一雌,雄者名龙枕,雌者名凤翔,听人说,这是江陵城中一等一的好剑!”
她正自得意,却听雁凌峰摇头笑道:“试剑岂可只观其形,更何况是剑外之形。金丝为线,玳瑁为柄,珠玉为饰,出匣时也见得白光如水,看似是上品,可我闻匣内龙吟,声音却颇显嘈杂,可见这柄剑的功夫,七分用在了修饰之上,说是上品,难免有些牵强。”
赵兰若脸色一沉,仓啷一声将宝剑还匣,赌气道:“是啊,雁少侠名门世家,识剑无数,岂是我这行外人比得了,只会买椟还珠,不识货色,活该被你笑话!不要便还给我!”说话间一探手掌,作势要将宝剑夺回。
雁凌峰深知名剑难得,纵使腰缠万贯之人甘心一掷千金,也难以从易市中买得,此剑衣表光鲜,无奈徒有虚表,他出鞘时不免惋惜,才说出此话,却并未视作凡品,当下侧身闪过赵兰若纠缠,笑道:“我哪里说了不要,只怕这柄剑如此醒目,若是被人惦记上,又是一桩麻烦事。不过龙枕、凤翔两个名字,倒是颇为别致。”
赵兰若转怒为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两柄剑名不副实,徒有虚表,当真被哪个不开眼的贼人惦记上,我便一剑宰了他,若是打不过,将剑鞘给他便是了。”继而一指地上两只扁圆木墩,道:“还有这两件,一件是黄杨木,一件是檀香木。不瞒你说,我家这个赵姓乃是当年太祖皇帝赐姓,我曾祖一辈原本姓钟,乃是山野樵户出身,木匠活多少也有传承,凌峰,我偷看过你的刻刀,一端是正口圆刀,一头是斜刀,皆是雕刻小件人物的好刀。俗话说三分看手艺,七分看家什,我见你刻一件丢一件,想必是这船上的木头受了潮,不易下刀,便上岸为你找了这两方好木料,尤是这黄杨木,最宜雕刻人像。凌峰,这回你再雕刻韩姑娘,必会得心应手!”
雁凌峰听她娓娓道来,不禁暗自感慨,难得她不忌讳自己刀下所刻之物,却还想得如此周到,一时间竟不知说何是好,怔了片刻才道:“兰若,多谢你费心了!你在何处找到这两件圆木,看这做工,想必各有用处吧?”
赵兰若稍作斟酌,道:“我买了这两柄剑后,便进了一家道观,一眼看中了三尊三清像下的法坛圆木,原本还有一件紫檀木,可惜我实在没力气搬回来,不过这两件应该足够了。”
雁凌峰听说这两件圆木竟是道家三清尊者坐下法坛,难怪隐约看得见“灵宝”“太上”等字,既是仙家法宝,如何敢轻易亵渎,连忙问道:“你可是向那观主买来的?”
赵兰若微觉诧异,眉头一皱,斩钉截铁般说道:“自然是买来的!难不成还是偷来的抢来的?好啊,你当我是贼!我……我……我是贼也是为你当的贼!”
雁凌峰见她满目委屈,几欲垂泪,慌忙赔说不是,道:“我是怪那观主人见财生念,竟将尊者坐下的坛木也当卖出去,真是罪过。兰若,这木非比寻常,我如何敢亵渎不敬。”
赵兰若心念电转,恍然明白他顾忌何在,原本便藏了一肚子委屈,终于找到契机宣泄出来,脸色顿时阴云密布,怒道:“你是好人,全天下只你一个好人!我布施了足数的香火钱,别说买这两块旧木头,便是买他几间房也够了,那观主说要重新打造三件,才答应将这旧物送我,我不知走了多少户,才找到这两件,你是好人,不想得罪老君天尊,坏事全由我一人来做便是!我傻瓜,我蠢货,我不知是图什么好,你去刻你的韩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