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二十余里，日影倾斜，终于到了青城山麓。只见身前险峰相叠，翠影千重，曲崦回环，郁乎苍苍；山风微拂，在松海林涛间激情层层碧波。一隅之景虽不足以道尽清晨山景色之美，但“青城天下幽”之意，却已跃然于心地。
雁凌峰驻足半晌，暗想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物，这话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若非山清水秀如斯，怎会钟灵毓秀，滋养出念雪这般清丽脱俗的人物，可市侩如李青峰者，也在这万岁神山、千年古刹中居一席之地，当真是深山藏古寺，修为由自持。
灵猴跃涧，青鸟啼鸣，搅乱了一片宁静，雁凌峰的思绪戛然而止，转眼看到草木蒙荫处露出一排红砖院墙，而脚下十几步外一条石板斜径在松柏夹携下，向林中蜿蜒延展。
青城山三十六峰，对面千年古堰，前为天仓之奇，后有赵公之险，山川相缭，郁乎苍苍，莫说他初来乍到，尚不知念雪身在哪一座山林古观中宿主，便是知道了，也寻不到路径，好在山脚下有这一间院落，暗想青城山是道家福地洞天，山中庙宇十之八九应是道观，当下正了正衣襟，便要入观打探。
却在这时，只见两个麻衣道士从林间荷锄而归，也正在打量着他，见雁凌峰欲去自家观中，问道：“施主可是去往本观么？”
雁凌峰见这两名道士衣冠整洁，面相敦善，虽然务农而归，却丝毫不见疲态，反而举止闲逸，似乎乐在其中，不禁心生敬意，忙还礼问道：“敢问两位道长，宝刹如何称呼？弟子还想打探一事，不知青城派在哪一座山上？”
两名道士相觑片刻，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左手边年纪稍长之人说道：“师父之言正是了，恐从今日起，山中便再无宁日了。”转而才对雁凌峰说道：“施主即是来客，便请随贫道进观吧，此处名为长生观，观中常住正是家师希音真人。”
雁凌峰却之不恭，当下一一还礼，随二人踏上石板路，径直向观中走去。又问才知，这两名道士各有法名，一称青池，一称青案，而山中道观多为一门同宗，青池、青案竟与云菱师太、李青峰是同一辈分，方知李青峰道号青云，不禁暗中为这二字惋惜。
殿宇巍峨，屋舍鳞栉，只是山脚下无青云白雾缭绕左右，自然少了份道家庙宇的玄虚境界，可细看长生观中雕梁画栋、轻纱薄幔的景致，也如琳宫紫府，让人肃然起敬。
进了一层院落，雁凌峰端立在石阶下，不敢贸然走进，等二道入殿通禀，目光向殿内稍作打量，但见一座神仙塑像正襟危坐，坐下不是法坛之类，却是青牛石塑，方知这正是太上老君像，所谓青牛西去，紫气东来，而左右两侧则各立着一名护法武士，看石上刻字方知，左为青龙孟章，右为白虎监兵。
他正失神想着朱雀玄武何在，便见青子辈两位道士排闼走出，立在门旁躬身指引，殿门口随即走出一名五十几岁模样的跣足道人，步履蹒跚，容貌颓唐，头上的七星冠久历沧桑，显然经年未曾洗濯，手中的马尾拂尘更是腌臜不堪。
雁凌峰心中暗忖：“好一个邋遢道人，如此一位主持，真是可惜了这般整洁庄严的庙宇！”正想着，便听那道人说道：“阶下人，是你要去找那刀剑奴儿谭恶人吗？”话音先抑后扬，仿佛怒不可遏。
雁凌峰听了这一口横刀话，颇觉惊愕，暗想这“刀剑奴儿谭恶人”必是代指李青峰，连忙说道：“弟子是来拜访静慈庵云菱师太，并非是找李掌门。”
道士不屑一顾，狞声道：“一丘之貉，何分彼此！晨起不开静，终日不诵经，出入一身污，乐为刀剑奴！青城山中，没有这些宵小之徒，你，下山吧！”
雁凌峰神色一怔，暗想青城山山幽林静，在此修行的僧朋道侣定是心境淡泊，焉何这道人的脾性如此刚烈，不问青红皂白便迁怒于自己。他本要出言反驳，可顾及有求于人，又身在灵山宝观，断然不敢造次，低声道：“弟子只为拜访故人，道长若不愿相告路径，我再问旁人便是。”
跣足道人性如烈火，见雁凌峰胆敢违拗自己，厉声道：“这山上只有狼虫虎豹，神魔妖鬼，只怕你问路不成，反而害了性命！下山去吧！”
雁凌峰去意已决，本想一走了之，但他年轻气盛，此刻心事纠缠，更是烦躁不安，终究不肯偃旗息鼓，咽下这一口恶气，不痛不痒地说道：“未曾上山，何来下山？告辞！”转身欲走。
谁知那道人听了这句话，神色哗变，猛然扬起手中拂尘，抖起一阵暖风，风头虽无戾气，但力道透过雁凌峰身体，旋即穿过两扇门扉，扬长而去，而那两扇向内大敞的红漆木门被风声一带，瞬间合拢上来，其势虽快，却又悄无声息。
雁凌峰大惊失色，不知这道人施展了何等法术，随手扬风竟能倒卷门板，深知古庙藏高士，只怕来者不善，慌忙转身防备，却见这麻屣鹑衣的道人神色之惊诧更胜于自己，他瞠目结舌，五官几乎挪移本位，颤声道：“未曾上山，何来下山？未曾上山，何来下山！心中未曾染垢，又何来去垢？啊……我十一年间拔发、刺身！卧棘、食秽，暴怒、隐忍，凡苦行之法无所不用其极，却……却始终求不得！”
他狂吼乱嚎，仿佛魔障附体，几近癫狂，那两名弟子有心劝止，却皆不敢靠近，此刻后殿内又匆匆赶来四名道童，纷纷放下手中杂物，双掌合十念起了“清静无为经”，可诵经声虽然洪亮，仿佛也无法驱除他心中魔魇，令他静止下来。只见他张牙舞爪奔下石阶，冲雁凌峰嘶吼道：“我本是空，我本是空！所有一切苦行参悟，只会让我心中平添污秽！我明白了，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了，我生来空空，死去空空，两手空空，一念空空，还念什么经，净什么心！越念越蠢，越净越脏！”
雁凌峰惊惶之情渐消，却越发觉得错愕，不知自己顺口而出的抱怨之词如何能助他参破十一年玄关，暗中奇道：“人生来空空，死去空空，这寻常道理还用参悟十一年么？”转念又想：“见他如此癫狂，想必是真心领悟了这番道理，想不到我一句冒失的话竟能让他看破禅机，看来他十一年皓首穷经，苦心参禅，却只缺一句俗话罢了。”
雁凌峰一边琢磨，一边闪避这癫狂道人，此刻见他并无恶意，便未急于夺门而走，正不知如何劝慰，却见他雨过天晴般忽然静止下来，立定原地向自己深揖一礼，与方才狂风暴雨般的举动判若两人，一动一静转变之快，着实令人咋舌。
雁凌峰岂敢受此大礼，连忙还礼说道：“在下信口胡诌，若有冲撞处，还请道长海涵！”
那道人一礼施毕，起身说道：“贫道希音，在长生观居住二十七年，苦修十一年，凡佛家释迦牟尼佛祖苦行六载，达摩初祖面壁九年，炼狱涅槃以求解脱，我所受苦难亦不稍逊，可我读了这许多年的道、佛经典，浩卷繁帙，全如无形桎梏，越发地便空虚为沉冗，变明白为糊涂，总之千言万语，却抵不过你这一句冲撞。”
那几名弟子听师父终于顿悟，虽不得其中真谛，却无不为之欣喜，纷纷停止诵经之声，皆道恭贺。